暗潮涌动,李言不是不知,却只是冷眼看着,并不干预。
诸子之中,皇帝最赞赏的是皇三子李沦,虽然文武之道上不如他的兄弟们出色,但胜在心性沉静,孝悌宽厚,很识大体。
皇后一看见李澜就恨不得上来撕咬两口的样子让李言从未考虑过将皇位交给李源,否则他百年之后,谁知道李源母子会怎样对待他视若珍宝的爱子。
他虽然看不到身后事,但汉高死后,吕后是怎么对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李言知道得很清楚。
抬举陈妃也不过是为了调开那对母子的视线,免得他们如蝇嗜血一般紧盯着李澜不放。
他是经历过争斗的人,自然知道,越是争斗的时候,人便越是容易露出弱点来,到时候寻了错处将李泾和李源一并发落了,再立李沦为太子也更名正言顺些。
他是在谢别府上同谢别说这番话的。
今日是谢别的生辰,李言忽然起意,想带从来没出过宫的李澜出宫玩玩。正好想起这一茬来,于是正设宴款待亲友的丞相府,陡然间就被一大队御林军围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别犯了事,众宾客面色惶惶,只有谢别饮酒如故。
"无妨的,想来是陛下要过来。"当朝丞相这样若无其事地安慰众人,眼神投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见到一脸的镇静自若,越发欣慰,温和地问道:"凡思可曾见过天子?"
俊秀的年轻人穿一身绿袍,俨然官位不高,闻言起身,对谢别执礼甚恭:"回禀师相,学生只远远窥瞻过圣颜几分。"
谢别叹了口气,说:"陛下不喜欢与臣子亲近……也不独是臣子,除了楚王,他同谁都不算亲近。一会儿陛下来了,你就跟着随侍罢。"
年轻人的眼睛亮了亮,他重新行了个礼,郑重拜道:"多谢师相提携。"
他这边师生相得,本就不多的宾客就坐不住了。皇帝阴沉刻薄,又不是很讲道理,大臣们都不是很愿意面对皇帝,何况皇帝向来不喜臣子们私下过从甚密的,虽然是谢别的寿辰,但并非是逢整的寿数,是以各自面上都显得不安。
谢别仍旧是那副样子,春风春水似的温柔从容,善解人意地以要接待圣驾为由,将诸位同僚都请了回去,这才安排府里上下扫洒哦,准备接驾。
果然待到那群御林军将丞相府里里外外仔细搜检了一番之后,一袭便服的李言便翩翩而至,若非先前那般大的动静,倒真像是白龙鱼服的样子。
谢别带着那绿袍的年轻人开了中门迎接圣驾,李言纡尊降贵地俯身亲手扶他,笑着说:"朕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点寿礼。"
说着又转眼看他身后的年轻人,疑惑地问:"你家少玉不是在……"
谢别的独子谢琚已经仕进,谢别有心叫他经历一番,他也不愿仰仗父亲的余荫,自己赴了外任。李言当时还夸谢别儿子养得好,自然记得。
那青年声音清朗,主动道:"臣翰林待诏孟惟,叩见陛下。"
李言端详了他一会儿,略点了点头道:"这就是去年那一榜的探花郎,你收了做门生的那个孟凡思?"
孟惟行了一礼,谢别笑着应道:"正是。"
"你眼光向来不错。年纪轻轻,宠辱不惊,倒有几分宰执气度。"李言夸了两句,拉着李澜的手上稍用了点力,李澜就顺着他的力气从他身后走出来,向谢别行礼道:"谢丞相。"
谢别这回倒有些意想不到了:"陛下居然舍得带六哥儿出宫了,可真难得。"
孟惟闻言,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李澜。楚王李澜的名字满朝上下无人不晓,却非天子重臣不得亲见,乃是实实在在的传奇人物……
他看见了一双黑白极分明的眼,像是水洗过的琉璃珠子一样亮,清清冷冷的,也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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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谢别亲自带着皇帝和楚王在自家花园里转了一圈。谢别好伎乐,蓄了几班家伎,是故园子也修的别致。李言没登基前谢别还没有搬到这丞相府,登基后这还是十几年里第一次出宫来。他平日在自己宫里都不怎么闲逛,上次离开前朝和寝宫还是因为李澜出事去了西苑,再上次可能要追溯到捡到李澜的时候,看得倒也觉得有些意思。
逛着逛着李言便想同谢别说说自己那几个儿子的事,但李澜在也就罢了,谢别的学生也在,多少不太方便。他转身指着方才路过的一处小轩,对孟惟道:"朕同子念说些话,孟卿,你带澜儿去歇一歇。"
孟惟恭敬应命,李澜却有些不高兴,拉着他爹的衣袖小声说:"澜儿要父皇。"
方才他一直安静地跟在皇帝身后,看着就像是个挺拔轩昂又十分俊美的少年,一点都看不出传闻中的痴傻来,孟惟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双冷清的眼,心里更觉得他看起来比常人还好上几分。
可现在一说话,软腻发糯的声调和撒娇的口气就让人生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念头来,孟惟惊奇地发现这位楚王殿下只要一对上皇帝,眼神情态就浑然是一个娇憨稚子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清冷深邃都不过是他的错觉一样。
孟惟惊讶地转头去看谢别,却见他的师相只是袖着手看着,似是早惯了这般。注意到他的眼神,还苦笑着向他摇了摇头。
李言和颜悦色地哄着李澜,谢别凑过来,轻声说:"六哥儿,我备了梅子糖,还有你没吃过的梅花糖,你去尝尝。"
李澜眼睛亮了亮,看向他,又犹疑地在他父皇身上打着转。
李言看着都觉得好笑,用额头亲昵地抵了抵李澜的:"去吧。去尝尝,你不是最喜欢了么?今天父皇开恩,不禁你吃多少。"
李澜咬了咬嘴唇,有些心动。谢别笑得温柔,继续帮着皇帝诱哄,他指着那处小轩道:"臣和陛下就在这里说话,从那个窗口就能看见你父皇,你可以一边吃糖一边看着。"
这一次的加码足够分量,李澜又要求要带些梅子糖回宫里去吃,李言应下了,他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
谢别趁机叮嘱孟惟:"千万仔细照顾好楚王殿下,倘有疏失,别说是你的三族,就连为师身家性命亦不能保全。"
他说这话是带着笑的,多少有些在调侃皇帝的意思。孟惟躬身应是,就见李言眯着眼哼了一声,问:"子念眼里,朕就是这么暴戾擅杀的君主么?"
皇帝虽然五官都是上乘的,但通身的气派看起来就是冷淡阴鸷的样子,孟惟听了不敢说话,但看见谢别笑着,知道应是无碍的,所以面上镇静,只是心里惴惴。
片刻后李言自己却笑了,他看着李澜的背影,神色陡然温柔下来,对孟惟说:"快去吧,小心些照顾澜儿。"
孟惟在那一刹那间才算知道,皇帝长得到底有多好看。
但他是不敢多看的,低着头匆匆追着李澜过去。
李澜坐下来就没个坐相,歪在椅子里,直接端起装糖的碟子就吃,看也不看孟惟。
孟惟替他斟了茶水,看这位楚王殿下根本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侍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也顺着李澜的目光往窗外看。
谢别也算颀长玉立,但并不及皇帝高挑,李言不知和他说些什么,略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轻语。
谢别讶然地抬眼看着皇帝,露出不赞同的神气,李言又和他说了什么,他就换了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应许了。
孟惟看得出神,他从不知道一贯看似温柔实则坚如磐石的师相,竟还会有这样轻易就被人说动的时候。看来谢丞相是天子最倚重的心腹臂膀诚非虚言,只是君臣之间……竟还可以这样亲近的么?
他正出神,忽然有人在他耳边问:"谢丞相好看吗?"
语气微微向上勾着,清冷又轻佻。
孟惟吓得几乎神魂出窍,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看见李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最受皇帝宠爱的楚王殿下手里捻着半块梅子糖,仍旧是看也不看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
惊魂稍定,孟惟擦了擦鬓角的冷汗,觉得自己很该说些什么,可还没酝酿完,就听李澜哼了一声向他宣告:"明明父皇最好看!"
第七十一章
李言的相貌确实要比谢别出众得多。
孟惟想起来先前的惊鸿一瞥,卸去了冷傲和戾气的皇帝俊美得足叫人出神,他甚至想起了佛经上那些天花乱坠的庄严殊胜。
仔细看来,李澜和他的父亲长得很像。眼睛要稍圆些,少了三分尖刻,但嘴唇也更薄情些。
就连眼神,有时候都像极了。
年轻的探花郎重拾了先前的疑惑,眼前这位含着手指吃糖的楚王殿下叫他看不透,若是真的痴傻,他也未免太乖巧太敏锐;若是装傻,却又觉得他举止言行之间半点不着刻意,任性率真得一派自然。
孟惟想,倘若李澜真的不傻,无论是皇帝还是自家师相,恐怕都早就试探出来了吧,这两位可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绝不是这么好欺瞒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了一下。
他收拾了心情,小心地解释道:"臣不是在看师相,而是--"
"师相?"李澜转过头来打断他,他嘴里含着糖,把含得湿漉漉的手指随意在身上的锦袍上擦了擦,语音含糊地纠正他:"是谢相。叩谢圣恩的谢。"
他甚至用手指对空比了一个谢,看的孟惟有些哭笑不得,偏偏李澜比得极认真,他只能等李澜比划完了,才解释道:"谢相是臣的老师,所以敬称师相。"
"哦。"李澜点了点头,把糖咬得嘎嘣响:"澜儿没有老师。"
孟惟低下头,很恭敬地说:"殿下对着臣的时候,宜自称本王,不然就显得……落了身份。"
李澜终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带着笑,慢悠悠地说:"父皇不喜欢。"
孟惟眨了眨眼睛,想,这可真够高深莫测的。
他不说话,李澜就仍旧痴痴地望着他父皇,碟子里的糖少得很快,李澜放下糖碟向孟惟伸出手,说:"水。"
孟惟就捧了茶递过去,李澜接过来端在手里,拧着眉头挑剔:"烫。"
没想到这小皇子这样不好伺候,孟惟苦笑着想,难道要自己给他吹凉不成么?却见李澜只是抱怨了一句,自己端着吹了起来,吹了几下又不耐烦了,喝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
孟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他:"殿下可想过日后么?"
李澜转头看着他,像是不解:"什么日后?"
孟惟以为他不懂得什么是日后,正有些哭笑不得,李澜却放下了茶盏,十分郑重地说:"澜儿不要日后,澜儿只要陪着父皇就够了。"
孟惟看着他的眼,分明像是澄清的泉水一样藏不住感情,偏偏又似什么都看穿了一样,鬼使神差的,孟惟轻声说:"这怎么可能呢?总不能一直陪下去……"
李澜满眼惊讶,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袖子,不敢置信地说:"怎么就不能?为什么不能?父皇喜欢澜儿,澜儿也喜欢父皇,澜儿不陪着父皇,父皇要怎么办,澜儿又要怎么办?"
他往日这样回答了,李言就会十分爱怜地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父皇可从没有向他说过,他是一定要出宫的。
孟惟觉得他一厢情愿地不可理喻,又觉得傻子本就该是这样的,觉得自己和一个傻子计较也是很没劲的了。他好笑地摇摇头,想把袖子抽出来,但李澜执意,眼神也锐利了几分,带出一副目下无尘的睥睨神气来,一字一顿道:"你把话说清楚。"
榜眼郎入仕不久,自然不知道这是皇帝常用的眼神常说的句子,只觉得李澜通身的气派都变了,竟似久居人上的帝王一般。但他仍旧是摇头:"殿下如今多大,十五还是十六?成年的皇子,岂能久居宫中?除非是太子!"
"太子?只有太子,能一直待在宫里,陪着父皇?"李澜眨了眨眼睛,他咬着嘴唇,喃喃自语道:"可是……可是……"
正在和谢别说话的李言恰回头望过来,孟惟被皇帝一眼看得醒过神来,惊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颇觉后悔,连忙端起了糖碟子递给李澜:"殿下,多思无益……吃糖吧。"
谁都知道,虽然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就是楚王李澜,但李澜是绝无可能当上太子的。
李澜伸手接过了碟子,含了一颗梅子糖在嘴里。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孟惟舒了口气,以为敷衍过去了,却听李澜忽然轻声道:"你叫孟惟是么?本王知道你,你的字很好。上个月你上了个折子,是讲谢丞相那个均税法的,是不是。"
含着糖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但已经足够孟惟惊讶的。他望向李澜,却见李澜也正看着他,眼里的神气又是一变,这一次,孟惟形容不出。
李澜眨了眨眼睛,他仍旧抬眼看向窗外,目光坚定地追逐着他父皇的背影,声音极轻地道:"你说的话如果是真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
第七十二章
李澜当然不会去对他的父皇说,澜儿想要做太子。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李言对此是何等的嫌恶。
自从陈妃得势之后,李泾和李源越发争得厉害,不仅是他二人,各自亲附的官员也都有了些暗中争斗,李言看似漠不关心,私下不止一次摔了奏疏发脾气。乐意乐然几个大气都不敢出,还是李澜小心安抚下来的。
他也不用太费心验证孟惟的话,自从他十六岁以后,劝他父皇让他开府出宫的人很多,光是丞相谢别也不止说过一次,好几次他们说完之后李言摸着他的头欲言又止,李澜哪怕再不懂事,也知道父皇心思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