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指天道:“谢别个龟……咳,谢丞相他有多久没从宫里出来了?面也不露,啷个晓得还活着没有。那天你也进宫里了的,陛下那个样子……可不就是日隐了。这几日这宫里也不知道是谁做主的,反正肯定不是陛下。太子看着是像模像样的,可是之前那么多年,不都是个傻的?待会儿大朝,真正坐在上头的也不晓得会是哪个……嘿,这才太平了多少年?我可是听说,这些天京里可是不乏去山东、云南还有淮西的马递的。”
“您可快别说了!”邵可孺恨不得拿手去捂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四下望了一圈。看着他们的人不少,偏偏宫门前的灯火都是暗的,只显得人影憧憧。被他看到的人都把目光收了回去,各自心里在想什么都不得而知。
宫门前本来应该是肃静的,但各自低语三两成群的官员多了,便营成一股嗡嗡声来。按理要纠察朝仪的御史也不吭声了,惶惶地听着同僚说话。
陈勉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要是不说就有用,老子为了江山社稷豁出去,这就辞了官去跟大相国寺的和尚学闭口禅就是了。”
“谢丞相多聪明的人,哪里能不明不白就没了。这几日不也有他批示的折子传下来。还有些吩咐提点——他那个学生,那个小孟学士,也没露什么风色啊。”邵可孺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尤其是那句这才太平了多少年,叫他心里一阵打颤。六部尚书里数他年纪大,是也是唯一一个当年就见识过当年昌平帝龙驭宾天后那连番宫变的。尤其是头两回,金殿明堂里就刀斧兵刃纷纷地动起手来,也不知多少无辜的大臣送了性命。更别提赢家总要杀人的,一波一波割草一样,老资历的臣子死得干净极了,是以今上即位后,朝中当轴掌事的自丞相谢别以降,才这样个顶个的年轻。
“他那个学生,嘿,他那个学生。”陈勉摇了摇头,反问道:“您邵尚书二十一岁的时候,拜学士了么?”
邵可孺默然,片刻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老夫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没考上进士呢——但谢子念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丞相了……”
陈勉猛地一拂袖,恨声道:“谢子念是怎么二十一岁当上丞相的,你知我知!”
他这一声调门拔得高了,把宫门前的嗡嗡声全压了下来。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彻底安静下来了。
却有一道笑声响起来,清亮温和。
孟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但他这么一笑,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小孟学士风神秀彻,着绯衣持玉笏,向邵可孺和陈勉微微欠身道:“小子幸进,德不配位,叫二位尚书见笑了。至于师相,因为陛下病重的缘故,师相一直都在宫中值宿。又秉承圣意,教导太子。安好倒是一切安好,今日大朝,师相自会押班,小子在此谢过二位尚书挂念。诸位同僚若无他问,亦可收声了,宫门将开,莫要失了朝仪。”
陈勉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袍,归入朝班;邵可孺更是在心底赞了一声:此子虽系幸进,但确有宰相之风。
第一百零三章
李澜在朝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
就在数月之前,天子还子嗣颇丰。虽然不能绕膝满堂,但也已经足可羡煞那些绝嗣除国的王公了。
何况因为前朝末年的连番宫变,天子和臣子们大抵都觉出了皇子太多的不好之处。李言弑兄杀弟践祚登极,不愿膝下儿子太多也是情理中的事。
皇帝有中宫,育有元子,倘若不是自己糊涂断送了性命,储位当是稳当的;即使嫡子不稳当,皇帝还有母家身份同样高贵的庶长子,同样是群臣目睹过的英武勃勃。是以虽然皇帝一直不肯立储,臣子们倒没有操心过皇位传续的事,毕竟皇帝的儿子们,但凡是叫大臣们见过的,都足够优秀。
但名气最大的并不是这个几个优秀的儿子,而是出身最卑,年纪最小,却最得皇帝宠爱,不仅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甚至先于诸兄弟封王的李澜。
起初也有人疑虑过皇帝是不是有废嫡长而立庶幼的心思,但后来丞相谢别放出口风来,渐渐也有人在面圣的时候,碰巧目睹佐证了:楚王李澜天生痴傻,绝无可能继承皇位。皇帝养他在身边,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罢了。
群臣叩见监国太子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想起这个他们曾经笃信甚至目睹过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渐。
他始终记得那时候,楚王李澜捂住耳朵跌落了奏折的样子。当时自己心里还感慨过,长得这样漂亮的少年郎,竟是个傻子,未免有些可惜了。但王渐和其他人,乃至于谢别都心知肚明的是,倘若李澜不是个傻子,在皇帝那里是绝不会得到这样的宠爱和疏遇的,只会像他的兄长们那样,备受冷落,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父亲一面。
他抬起头来,看着在御座前另设案座的监国太子李澜。印象里俊美稚气的少年郎如今已经长得很是挺拔了,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太子服。国朝以黑为贵,李言的帝袍就是黑色,纹以金线,把皇帝的病态苍白衬托得阴郁脆弱;太子是储君,朝服设色从天子,只是纹饰略有不同。但李澜的肤色要较他父亲健康得多,神色是那日见到的一样的冷倨,俊美都不再是稚拙的,而是威严深重的,一举一动却也都是端庄有礼的,至少王渐挑不出错来。
不知多少臣子脑子里跳过了装疯卖傻几个字,只有谢别想起了这些天又是赶制太子的服饰,又是教导小傻子礼仪和廷对,还不能落下每日的政务案牍——天知道有多耗心神。早上起来的时候他都看见自己鬓角生了白发了,只是怕疼才没下手去拔。
但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谢别如今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今日押班带着群臣叩见太子,哪怕李言现在就清醒了他也再没有退路。
也只能盼着今日之后,孟惟和李澜能如约让自己面见皇帝,再者这没完没了的软禁也该停一停,退一万步,不许他见大臣也实在太耽误事了。忍住一声长叹,谢别看李澜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便径自出班,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绫纸展开,开始宣读敕命太子监国的大诏。
这诏书是孟惟拟的,文字才思都是极好的,书法更是赏心悦目,倘若是先前,谢别或许还有心情暗赞一声,但如今,实在是觉得看了都生气。
宣诏完毕,李澜监国就是名正言顺的了,群臣再度叩拜监国太子,紧跟着就是廷对。
本来倘若谢别能安排,大可以软硬兼施得争取几个有分量的大臣,安排好剧本,将这一场朝会安排得妥帖,也好教会李澜应对的路数。但这些天来谢别一直被拘着不能见人,见人做事都是孟惟代他出面的,今日朝会如何他实在是懒得去想了,要么太祖保佑,倘若李澜露出了傻得冒泡的馅,他大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奸相罢了。幸而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活着,就算是傻得,拥立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
李澜环视群臣,他从小被他爹养在身边,上次见到这么多人还是小时候不小心撞见廷杖,很快就被他爹领走了。这一回与上次又不同,他看着眼前这样多的人,不免觉得新奇,只是他父皇的病并没有什么起色,吐血是没有再吐过,只是认不得人,他想起来就觉得心烦,不然一定会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来。
李澜想了一想,长叹了一口气:“孤初掌国事,诸般生疏,还要赖众卿家扶持。父皇卧病,孤心绪不宁,诸般政事,众卿还是具本上书,要紧的,孤仍要请示父皇,不要紧的,孤与谢丞相商议了便批复。今日,要辞陛出外的卿家且先上前来,免得误了到任。”
一番话说得有模有样,神色间的担心忧切又不似作伪。以为他先前是装疯卖傻的大臣们都越发笃定,只有孟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
大朝之后是平章殿重臣再坐,李澜照旧在他父皇的御案前五步左侧另摆了桌案。
参与再坐的都是朝中枢要,在丞相谢别的带领下向御座行礼又拜过监国太子之后,气氛便有些沉下来。陈勉左右看看,当先道:“谢丞相不为太子殿下引见群臣么?”
谢别正要说话,李澜睥睨一番,道:“不必。方才大朝倒是有些不识得的,这里的诸公都是父皇的股肱腹心,孤都是见过的。”
他居然真的就一个一个把重臣的名字和职务全都报了出来,夹杂一些皇帝从未宣之于口的抱怨,诸如:“父皇还说你总是因为内帷不修被弹劾,实在不知自重”或是“孤还知道你写奏章总是啰嗦琐碎,洋洋洒洒一堆废话,要在最后头才能看到重点”。
甚至在陈勉应声拜见的时候说:“你的官话这么多年也没说得好点,父皇说过你多次了。”
群臣甚至不知该惊讶于太子的一字不错,还是皇帝居然也会在背后说臣子的小话。
皇帝一贯阴沉刻薄,寡言莫测,向少和臣子亲近。哪怕是能是能进平章殿再坐议政,以及单独谒见皇帝的他们这些所谓股肱腹心,也从不知皇帝私下竟也有这样……活泼的性子。
但太子对朝政的熟稔再毋庸质疑。甚至他们开始多少想起来,皇帝在接受谒见的时候是从不回避这位太子殿下的,也常听说甚至目睹过楚王为皇帝读奏折的样子。
这回是谢别稍松了一口气,取信于臣子是稳定朝纲的第一步。紧接着谢丞相又忍不住皱眉,皇帝暗中腹诽臣子是可以想见的事,但之所以是暗中,就是因为人君要威严庄重,说出口就是轻佻了。李澜毕竟还没有从傻子这个百无禁忌的身份里回过味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过味来。都这么大了,好好的孩子都该被皇帝教傻透了。
孟惟也不惊讶,他自觉是少数几个知道太子有多强记明辩的臣子,回想起皇帝一贯的阴沉寡言,结合李澜说的这些话,意外地想笑。
他忽然恍然了李澜为什么会对生父有这样执迷不悟的禁忌思念,他先前还觉得皇帝固然颜貌出众,但是阴沉得挺吓人的,现在他明白了,显然这对着李澜的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和臣子们素日所见绝不一样。
朝臣虽然没有被折服,但是情绪上多少被安抚了些,先前的质疑因为太子应对而消融,他们开始相信皇帝或许一直有意栽培幼子,只是有碍物议,才用另一种方式借口掩盖。
连过两关之后重臣们散去,谢别作为皇帝“亲自任命”的辅臣仍旧留下,看了一眼也没有退下的孟惟,郑重地对李澜道:“殿下如今是监国太子,应当言而有信。”
李澜把腿翘到了桌上,在谢别和孟惟共同的,规劝般注视下又委委屈屈地收回桌下,低声道:“孤知道了,不能失仪。唉,父皇真是辛苦……谢丞相,孤言而有信,你待会儿批完奏章就可以回去了,不用住在宫里了。大臣该见的见,不过你还是带着小孟吧,他是你的学生,跟你多学学也好的。”
孟惟欠身应是。谢别抿了抿唇,没有过多争执学生的事,而是向太子提出:“殿下答应过,允臣面见陛下。”
李澜的面色一变,半晌却红了眼圈,低声说:“你去见吧,哪怕父皇能认出你……也是好的。”
谢别要求单独面见皇帝,李澜当然是不肯的,可是李言状况本来就差,看到他更是失常,连黎平也认为至少李澜不应该在场,把小太子气得都哭了,最后还是孟惟不知道怎么哄好的。
谢别进去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残存着惊怒和困惑。他再度仔仔细细地把红着眼圈吃胡麻糖的李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道:“臣想和殿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澜“嗯”了一声,侧过头问孟惟:“开诚布公是什么意思?”
孟惟垂首应道:“就是坦诚相见,彼此把心思都摊开来说。”
“坦诚相见?”李澜想了想,问:“要脱衣服吗?”
孟惟忍住笑,好脾气地和他讲:“启禀殿下,要脱衣服的是裸裎相见。”
李澜想了想,手指比划了几下,点头说:“孤记下了。”
谢别不觉得好笑,他抿着唇转头看向孟惟,轻声说:“你出去。”
孟惟并不动,恭敬地看向李澜以示自己如今是太子的近臣,是绯衣的重臣,哪怕谢别是丞相,是他的老师,也不能这样随意地对他呼来喝去。
谢别并不因为而愤怒,他反而从方才的惊怒困惑里冷静了下来,欠身道:“是臣失礼。但事关陛下的体面和殿下的私事,臣恳请独对。”
李澜还犹疑的时候,孟惟已经知道了他的师相要和太子谈什么。他恭敬地向李澜行礼道:“既然谢相以为事涉宫中秘事,微臣不当与闻,那臣就先告退。殿下,臣就在外面等候,殿下可以随时传唤。”
李澜点点头,放下装糖的小碟子,拍了拍手说:“谢丞相要说什么?”
谢别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道:“臣一直想知道,而且陛下也想知道……殿下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第一百零五章
李澜睁大了眼睛,重复道:“父皇想知道……父皇醒了么?”
谢别长叹了一声。
皇帝的意识仍旧不清楚,即使先前就一直闹着要见“子念”,待到谢别跪在龙床边的时候,遭遇的也是和黎平等人一样的经历——李言并没能直接认出他来。
李言只穿着里衣,面色比制作里衣的贡品素丝纨还要苍白,漆黑的长发用缎带潦草约束,凌乱地披在身后。谢别看了都觉得心疼得紧,皇帝虽然自从践祚后都是病怏怏的,但憔悴到这样的地步,谢别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不由越发气恼李澜和孟惟的狼狈为奸胡作非为来,低声唤道:“陛下,臣见驾来迟……”
李言抱着兔子,先是向内躲了躲,怯怯地打量他,听他见礼,只低声说:“不见……叫子念来,朕要见子念。”
谢别愣了愣,回头望向黎平,黎平正抱着手臂站在边上,收到了他的目光也只是摇了摇头,说:“一直都认不得人,见人就怕。不过你和他说说话,他就能想起你来……到现在都想不起来的,也就六哥儿一个。”
谢别眯了眯眼,他先前一直被软禁在禁中,消息不通。他只知道皇帝重病,并没有人告诉他,皇帝竟病得认不得人,尤其怎么都认不出仅剩的那个儿子了。
但他此时暂且顾不上李澜的事,只低声重复道:“陛下,是臣谢别。”
李言抱着兔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谢别按着额角,沉下气来。他这几日受的刺激足够多了,李言的病状压不倒他,可连日来肋下缠绵的隐隐刺痛一下子尖锐起来,不免抬手压着,深深吸气。
黎平三步并两步过来,细细端详着他:“给你开的逍遥丸带着没有?你既然一直有这个病症,自己也小心着点——”
“我咽不下这口气,”谢别吐出一口气来,蹙着眉打断他:“那两个混账……”
黎平啧了一声,摇摇头:“都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你还是赶紧咽下去。”
谢别不说话,用力地吐纳了两回,觉得稍好了些,又抬看了一眼抱着兔子往床角躲的李言,低声道:“陛下如今这样,还有……我绝不干休。”
李言却不知被什么触动了,眼神清明了些,他盯着谢别看了一会儿,试探着唤道:“子念……是子念么?”
谢别愣了愣,神色顿时一缓,十分温和地应道:“陛下,臣在。”
李言略微放松了些,抱着他的兔子往床边蹭了蹭:“子念,子念,你想想办法……他们把澜儿抓起来,不让朕见……澜儿这么多年没离开过朕身边,他怎么受得了?子念……”
谢别凝目看他,温声问:“是谁有这样的胆子?”
李言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按住了额头,神色极痛楚的样子,片刻后才忽然语气激烈地喊起来:“是……是……李沦!是李沦!李沦逆子,弑兄杀弟,澜儿他,他懵懂无邪,李沦竟也不放过他!”
谢别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子念,你要帮我……”李言几乎带了泣音在说话:“那几个儿子,眼睛都只盯着、只盯着皇位,盯着天子的冕旒……只有澜儿,唯独澜儿……他不懂别的,只有澜儿是真心待我的……子念,你要帮我——你从来都帮我的……!”
谢别又按了按肋下痛处,在李言的注视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臣明白了,臣自当竭力。”
李言眼中落下泪来,掉在兔子身上,把蓬松柔软的兔毛砸得往下一洼:“是朕没有用……朕连澜儿都保不住……澜儿、澜儿……”
“陛下,”谢别忍不住出声劝道:“人心难测。六哥儿也未必就……”
李言的眼神却突兀地柔软下来,他低声道:“澜儿不一样的。子念,你我自幼订交,我不瞒你——澜儿不单单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命。”
谢别蓦地一惊。
……
李澜不明所以,歪了歪头问:“做什么事?”
谢别极专注地看着他,却欲言又止,很一会儿才问道:“当初陛下骤然疾重,殿下曾与臣言,对陛下一片……心意,绝非作伪……可是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