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李澜皱起眉头来,这是他往日常常见到,却新近才切实学会了的一种神情。小太子不解地反问道:“什么是作伪、为什么要作伪?”
谢别嗤笑一声,冷然地端详他。李澜极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打量没什么善意,眼神一下子冷下来,也盯着他看。君臣两个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盏茶的时间,李澜揉了揉眼睛,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谢丞相什么意思?你有话直说就是!”
谢别低头慢慢地抚平袖口,借以整理思绪。他方才从皇帝的剖白里看出太多东西,到现在其实都还没太反应过来,他向乏急智,以至于一时间千头万绪,险些出神。将袖口捋得没有一丝皱痕,他才稍稍有了些头绪,抬起头来问他看着长大的小太子,问:“殿下可知道陛下为何会有这样的病症吗?”
李澜本来要喝茶,听了就气哼哼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摔:“都是李沦的错!”
谢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他们父子同心,还是替已经做了个鬼的李沦觉得冤屈了。李沦也算是个人物,机关算尽,斗倒了皇帝的嫡子和长子,却栽在了他从没当过对手的这个弟弟手里;死后还不得安宁,又被他失心疯了的老子一股脑按上了所有罪名。
活着不受宠,到死了都不免背黑锅,错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谢别活了半辈子,不是没见过。但是李澜的理直气壮还是让他觉得心里异样,忍不住抬头去看,那双黑亮的眼睛澄澈得一如既往,说他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换个不知情的人来,肯定也不相信他有弑兄囚父夺位秉政的手腕。
谢别又低头去抚袖口,李澜差点用茶杯砸他:“别玩袖子啦,你倒是说正事……孤都要忙死了,小孟那里一大堆奏折,催命似的,都不知道父皇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这样苦……”
“殿下从小就在陛**边长大,”谢别终于回过神来,闻言苦笑了一声:“你才知道做皇帝苦?那殿下到底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做这个皇帝。”
李澜眼神讶异地看向他,说:“看着就觉得父皇够辛苦的了,没想到做着更苦……早知道父皇这么辛苦……你既然也知道父皇辛苦,你就叫澜儿眼睁睁看着吗?朝臣们最喜欢在奏折上提忠孝,原来坐视父皇受这样的辛苦,才是忠孝吗?”
李澜说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就是都不想着父皇好……一个都不是真心的。澜儿从小就想要父皇不这么辛苦,所以做皇帝再苦再累,我都能忍下来。”
谢别愣在那里。
李澜看了他一会儿,拎起茶杯,想想搁下了,看在孟惟的面子上换了支干净的毛笔丢他:“谢丞相,快回回神……别想你的心事了,你到底要和孤坦诚相见说什么?”
谢别叹了一口气,道:“臣信殿下,可陛下不信。这才是陛下的症结。”
“澜儿不明白。”李澜歪着头,拿手撑着下巴:“谢丞相,澜儿不明白。父皇的症结……你是说,父皇不肯认澜儿,是因为父皇不相信澜儿吗?父皇为什么不相信澜儿……父皇有什么可不相信澜儿的?”
谢别再度欲言又止,到底是问不出口,只说:“陛下和殿下的家事,臣不想管……既然殿下政务繁忙,臣这便告退了。殿下自己想吧,想明白了,大抵就什么都有了。”
李澜忽然福至心灵,眼前一亮,倒又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只要明白了,父皇就又肯亲澜儿了么?”
谢别脚下一顿,倒吸凉气。
李澜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拉住他,道:“你说清楚,怎么才能让父皇肯亲我?”
谢别并指揉着额角,揉得额角通红,才缓过劲来。看了比自己高挑的年轻人一眼,轻哂道:“孟惟是早就知道,可他却不肯教你。”
李澜不买账,拽着他的袖子道:“谢丞相不要挑拨离间,你直说。小孟知不知道我不管,他没有信誓旦旦和孤讲过。”
谢别看着他,笑得稍稍真挚了些:“这样。殿下果然要听?”
“你自己说了要开诚布公的。”李澜隐隐有了恼意:“诓骗监国太子难道不算欺君么?”
谢别点了点头,神色温和地道:“算的。但是殿下不该这样急躁,为人君者,怎么能将自己的弱点和所求摊开在臣下面前?”
李澜的耐心被这东拉西扯彻底磨掉了,小太子的神色冷下来,松开他的衣袖,漠然地揉了揉手腕。
谢别见他举动,稍稍向后退了些,温温柔柔地道:“很简单的,殿下只要承认你是李沦就好了。你到里面去,同陛下讲,你是李沦,李澜在你手上,要他亲亲你,不然你就把李澜吊起来打或者随便怎么样……”
李澜一下子愣在那里。
谢别趁他愣着,欠身告退,快步走了出去。
第一百零七章
孟惟奉召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捧着高高一摞奏疏。
李澜看着自己桌上堆着那些奏疏,心里记挂着李言,还想着谢别说的话,本来就又委屈又头疼。这么委屈还没人哄,想着想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到孟惟手里捧着的那些,险些叫他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孟惟当然不会叫他遂愿,恭敬地将手中的奏疏都堆在了李澜案上,又退后了些,向李澜行礼叩拜如仪。
小太子往桌上一趴,哼哼唧唧地说:“你——算了,你平身吧……之前不是已经看了那么多了,怎么还有这么多?”
孟惟起身垂眼,敛着神情淡淡地应道:“殿下于朝政还不熟悉,有些不那么顶顶要紧的,臣和师相都已经商量批示后分发下去了。等殿下熟悉了,上手了,还会有更多的。”
李澜“呜”了一声,把脸埋进了手臂里,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先是抽了抽鼻子,又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这才强自把眼泪忍下去,带着哭腔道:“孤……孤今晚会都看完的。”
孟惟全程都没没抬眼看他,直到这时候才欠了欠身问:“不知殿下召臣来,可有要事垂询?”
李澜看着桌上的几摞的奏疏,满心只想去看李言。哪怕坐在床边看父皇玩兔子也是好的……但是想起自己刚才信誓旦旦对谢别说的话,便忍着鼻酸翻开了一本,一边吃力地读着大臣们骈四俪六的行文,一边低声说:“方才谢丞相说……他说你早知道办法,却不告诉孤。小孟,孤信任你,所以孤要听你说,你有没有?”
孟惟又欠了欠身,道:“恕臣愚钝,臣不明白殿下问的是什么,恳请殿下明示。”
“自然是我父皇的事!”李澜忍住了委屈,发起脾气来都更气势汹汹,凶巴巴地问他:“谢别给了个能叫父皇愿意亲我的法子,你知道么?”
孟惟今天第一次抬起头来。他起先不抬头是因为知道李澜看到有这么多奏折要批,心情一定不会好,不想惹麻烦;之后不抬头是因为怕看见李澜对着功课流眼泪的样子忍不住笑,惹得小太子恼羞成怒;现在抬头则是因为他实在很有些惊讶。
小孟学士沉思片刻,答非所问地把问题抛回去:“师相是怎么知道的?”
李澜也被他问得一愣,拨开眼前的奏折山探身问他:“你师相知道什么了?”顿了顿又故作凶狠地敲打他:“别学你师相答非所问故弄玄虚的,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孤非打他不可。”
孟惟本想恭维“殿下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文气了”,转念一想,怕也被当成“故弄玄虚答非所问”,便自默默咽下了,改口道:“师相聪明过人,又与陛下素来亲近。他独对后发觉端倪也在情理之中……不知师相教了殿下什么法子,殿下若不说出来,臣也无从得知这是不是臣想的那个。”
李澜拿起手里的奏折就朝他丢过去:“你果然有法子?!”
孟惟稳稳地接住那本奏折,再恭恭敬敬地摆回李澜案上去,退回原处了才徐徐地道:“一来么,殿下可从未问过臣这件事,二来呢……臣想的法子不是很好,臣也不敢胡乱献宝。不知我师相有何高见?”
“不知道高不高……孤觉得怪怪的。”李澜垂头丧气地坐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叫孤承认……承认自己是李沦,再用孤自己威胁一下父皇,父皇就会肯的。可是孤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就是不想这样做。”
孟惟点了点头,说:“果然是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说不上好,但是也没有那么不好。殿下倘若真的想试呢,试也无妨。虽然殿下大概不想被陛下当做李沦,还……行此亲近之事……”
“就是!”李澜咬了咬嘴唇插言道:“父皇只能亲澜儿一个人!父皇曾经亲口对澜儿说的,这是要真心喜欢、喜欢极了才能做的事!就算他不认得澜儿了,可他怎么能亲李沦呢?!”
孟惟已经不想腹诽皇帝过去那些年整天都教了这个小儿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面上神色仍旧如常,点头道:“话是这样说。但殿下请细想:陛下如今深恨李沦,以为他不忠不孝,还软禁了殿下您,没错吧?那倘若殿下扮作李沦,又用自己作威胁,陛下却真的肯为此……那个,屈就。把和别人都不能做的事情都同‘李沦’做了,岂不正是说明……虽然陛下不认得殿下了,但还是把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
第一百零八章
俟李澜看完那一摞摞的奏疏,时辰已经很晚了。宫城幽深,夜凉如水,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看着殿内那些烛火照不不清的角落,忽然觉得满心都是空落落的孤寂。他想,往年那些他在乾元宫寝殿里抱着兔子等父皇回来的夜里,父皇就是这样坐在这么大这么冷的宫殿里,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奏疏么?
李澜想一想都心疼得鼻酸了,他甘愿为父皇受这些苦,那他的父皇又是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他沉默地坐在宫城的夜里,乐然看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出声道:“殿下,要不要进些点心?”
李澜茫然地摇了摇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似的,又点了点头:“还是吃点吧……你叫他们端到乾元宫,孤要去看父皇。”
乐然应了一声是,又小声道:“陛下怕是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就不能看了么?”李澜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他常接见朝臣,按孟惟和谢别说的,端着一副天子仪范——冷着脸摆出一副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样子。
李澜天性凉薄,本也不把他爹以外的人放在心上,本色当行自然做得熟练,朝臣们则已经开始暗地里议论太子和皇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阴沉刻薄,真不愧是自幼就养在御前的。
几日下来倒也很有了些威严,一眼就看得乐然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
回到乾元宫内,李言果然已经服药歇下了,李澜在他父皇床边坐了一会儿,见他睡梦中犹不安稳,眼睫微颤,分明是做了噩梦的样子。李澜和他爹同床共枕睡了这么多年,下意识地便要去握他的手,但手伸出去一半就缩回来了。
乐意在后头看着,以为他是怕吓着皇帝,心里暗自嗟叹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却见李澜合掌用力对搓了一阵,将两手搓得发热了,才伸进被子里去,握住了他父皇的手,身子也低下去,温声细语地道:“父皇不要怕,澜儿在呢。”
李言像是听到了,侧过身来抱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唤道:“澜儿,澜儿……”
李澜喜形于色,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睫,笑道:“父皇终于认得我啦……真好,父皇不要怕,澜儿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说着摆了摆手,对端着宵夜上来的乐然道:“孤不吃了,服侍孤梳洗——”
正待抽手,却被李言紧紧抓住了,竟是抽不开的。李澜凝目看了他父皇好一会儿,再度吩咐道:“给孤擦擦脸,就这么歇下吧。”
他合衣在李言身侧睡下后,李言顿时睡得安稳了许多,李澜满心欢喜,想着等明天父皇睡醒了,自己有许多话要和他说,竟也是难得好梦。
隔日一早,到了该起身的时候,乐意过来打起帘子,就看见李澜正和李言睡地抱成一团,旁边的乐意见了也觉得感慨,低声对身后的小太监道:“陛下大好了,终于认得太子殿下了,你快去请黎掌院来——”
乐然则上前唤道:“殿下,该起身了。”
李澜虽然已经连续数日早起,但还是不惯,闭着眼睛哼唧了几声,下意识地往李言怀里钻。
倒是李言向来眠浅,他慢慢地睁开眼来,满眼都是茫然的,被李澜在怀里拱了一下,才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口中唤道:“澜儿……?”
李澜应声,闭着眼蹭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声叫道:“父皇,澜儿还想睡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澜就被一声惊叫彻底吓醒,睁开眼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手脚并用地推下了床。
李言躲在龙床最里面的那个角落,抱着被子,惊疑不定地斥问:“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我的澜儿呢……我的澜儿在哪里!你把澜儿还给、把澜儿还给我……”
李言的声色俱厉渐渐就带了哭腔,李澜怔怔地坐在地上,彻底回过神来,也委屈地落下泪来,跪在床前一遍遍地复述道:“我是澜儿啊……我就是你的澜儿啊……父皇,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呢?”
第一百零九章
太子没有出席朝会,乾元宫又一大清早就传了黎平前去,自然引得群臣震动。谢别哪里坐得住,拉上孟惟就闯到了乾元宫去,还没来得及让人通传,就看到小太子哭肿了眼睛走出来。
谢别脑子里一时间冒出的东西太多,闭了闭眼,还是觉得发昏,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旁边孟惟的手臂。孟惟比他冷静得多,看了看握在自己小臂上的白皙五指,心情颇好,顺势就伸手轻抚着他的腰背,温声劝慰道:“师相莫惊,殿下还能自己走出来,陛下定是无恙。”
谢别这才缓过劲来,细细一想,知道他说的有理,愣了片刻,沉下脸来,一把打开了背上的手。
李澜看着他俩的动作,咬了咬牙,没好气地道:“擅闯内宫拉拉扯扯……你们师生两个倒是一脉相承的恃宠而骄,真以为孤倚重你们就不会治你们的罪么?父皇无恙,还不随孤去前朝!”
谢别一口气刚松下,被李澜训斥一顿,又有点发懵,孟惟倒是神色如常地欠了欠身:“师相忧心陛下,是故举止失态,望殿**谅;臣忧心师相,是故一时失仪,请殿下宽宥。”
李澜晨起便逢惊变,本就是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被黎平赶出来就看见孟惟对谢别动手动脚,想起自己被父皇推下床的凄凉,不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谢别终于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抿了抿唇,也瞪了孟惟一眼,跟着李澜转身就走。
孟惟倒是神色如常,紧随其后,指尖一捻,倒好似还能觉出丞相紫袍的织锦料子细腻的触感来。
等到平章殿坐定开始看奏折的时候,李澜还是黑着脸没什么好脸色,谢别如今又回了政事堂,孟惟则两头跑,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太子身边佐事。
李澜一连吃了好几块胡麻糖才稍微好一点,翻弄着奏折问道:“藩王?孤看奏折上提过,一直忘记问你,这都是谁啊?”
孟惟起身应道:“藩王便是分封藩镇的宗亲。远支不提,如今还提的上筷子也不过大猫小猫三两只,一个是陛下的堂兄,两个是陛下的侄儿,殿下的堂兄。”
“父皇的侄儿……”李澜沉思片刻,问:“孤知道父皇也有哥哥的,这两个都是他哥哥的儿子?”
孟惟点了点头:“陛下同殿下一样是行六,不过昌平帝子女多,光养大了的皇子就有八个。陛下有五兄两弟,和殿下同辈的这两个藩镇,一个是殿下的大伯父,追谥端悼太子的遗孤,一个是殿下的七叔的儿子。”
李澜正拈糖吃,闻言缩了缩脖子:“父皇真可怜,澜儿有三个哥哥都觉得够够的了,他居然有五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难怪想起来都要做噩梦的。”
这样枉顾人伦的话若是叫谢别听到了,不免又要扶额长叹。幸而孟惟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更无什么亲族,不是很懂兄弟亲情,所以听了这话倒也没太大反应,只点了点头说:“当年陛下与诸兄争位,诚然不易。”
李澜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这样辛苦的事,还有人争?父皇到底怎么想的……”
孟惟眨了眨眼睛,稍稍缓和了一下心绪,这才正色道:“人各有所好,就好比陛下最爱用苦丁茶,殿下却爱用蜜水,本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殿下一样嫌皇位累人,不也千方百计争来做太子么?”
李澜闻言却面色一变,低声道:“你是说我父皇也喜欢……喜欢……怎么可能呢!那时候,他父皇不是已经死了么?”
孟惟用力地咬着牙,把笑意全忍回去,掩面咳嗽了两声,这才道:“这……也未必就一定是为了这种缘故。”
李澜这才缓和了神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孟惟觉得自己今天受的惊吓足够多了,不敢让他再想,便循循道:“朝臣目陛下以刻薄寡恩,郁郁阴沉。或非之以君臣悬隔,多疑偏信——”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李澜果然提起了精神,阴沉着脸打断他:“妄议天子,指斥乘舆,孤看他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