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和李澄一起长大的死士首领沉静地如是设想,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无声地举起了自己的腰刀。
“唰”得一声,他身后的二百死士齐齐拔刀。孟惟只来得及将李澜阻下,不叫他身先士卒,缟素和红锦袍便轰然撞在了一起。
李澜挥开他,低声道:“父皇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样,速战速决,小孟,你也来,把他们都杀了。”他说着,向前两步,手中长戟一刺,啄进了一个架住了宫卫长剑的死士脖颈里。
孟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臣遵命。”同时将手中的长剑用双手握得紧了些,紧跟在李澜身后戒备。他从未学过武艺,但很有些气力,八面汉剑远比柴刀重得多,阵战时倒也更趁手。小孟学士谨慎地守住了太子的后背,唯恐李澜杀红了眼为人所趁。
架住了一柄斜里劈来的直刀时,孟惟陡然觉得不对。
太少了,眼前这支叛军的人数太少了——这绝不是鲁王能调动的,攻入宫城的全部乱军。而载德殿所有的宫卫都被自己带了出来,殿中被留下的群臣便成了待宰的鱼肉,毫无遮挡地置于叛军刀俎之下。
以谢别为首的群臣。
孟惟双目尽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剑几乎将眼前持刀的叛军劈成了两半。活人腔体里的热血喷涌出来时溅满了他的头面,湿黏的血色遮天蔽日二来,他只觉口舌耳目,无不被那股温热的腥气充盈着。
血水从他眼睫上滴落下来。天光晴暖,他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李言带着乾元宫宿卫循着喊杀声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一片乱战的情景。说是乱战甚至不确切,红锦袍的宫卫分明落在了下风,却还在额缠白麻的叛军的包围中蛮横地突闯。
李言神色沉凝,乾元宫的宿卫同样不算多,就算让内侍们拿起剑戟穿上甲胄虚张声势,也不过百余人罢了。他是见过刀兵的,那支戴孝的叛军军容极整肃,是哀兵死士,承平日久的宫卫即便人数占优也未必是对手。
皇帝抿了抿唇,稍事检讨了一番自己的松懈和疏失,却也不曾过度沉浸于此。压抑住对眼前场景的不适则用了更长的时间,惨叫声和喊杀声叫他心悸,后齿下意识地咬紧了,还要竭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震颤。
倒还有暇稍一抬手,轻声叫道:“苏校尉。”
苏暖应了一声,向前跨了一步,高举起自己的长戟,大声喝道:“鲁逆首级在此,降者免死!”
廿三闻声一愣,险些被人刺伤,避过面前的对手时他回过头,看到了那颗被挑在长戟上的头颅。
李澄的首级被擦得很干净,仿佛还生在他的颈项上一样。皇帝不肯叫他沾满血污,因为那样不利于叛军一眼辨认出他们的酋首。苏暖遵循皇帝的吩咐,将这颗首级小心翼翼地割取下来,擦洗后自己的长戟顶端刺部从其颈椎刺入,端端正正地将之挑在戟端。
李澄的发冠甚至都不曾乱,只是冠上的明珠染了血。
廿三睚眦欲裂。
却有一声夹杂着欣悦和期盼的声音猛地冲入了皇帝耳中,李澜用长戟将一个叛军搠死在地上,欣喜若狂地向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高声喊道:“父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李言几乎无法控制肢端的剧烈震颤,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不愿意去看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李澜从小就对他父皇尤为坚执,又叫了几声,拼命挥舞着长戟想要冲杀出去。
孟惟在后为他挡住了好几刀暗袭,登第后再未做过重活的手越发酸麻起来。小孟学士握剑的虎口发麻时尚自痛定思痛,很以为自己不该荒疏了熬练筋骨。这样的宫变兵乱虽然不期再有,可仍要慎备不虞。
此时虽然明知劝不住,却还是向李澜劝了一句:“殿下小心!”想了想,又往他的七寸上着力拿捏:“陛下一贯宠爱殿下,倘若叫陛下见到殿下受伤,不知他要有多难过!”
这样的譬喻终于将狂喜到忘形的小太子拉回来一些,但他仍旧热切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父皇。可他的父皇没有看他,皇帝的神色冷厉而凝重,长眉微蹙,轻声地同身边那个高举着李澄头颅的年轻宫卫说着什么。
鲁王的死和乾元宫宫卫的到达让鲁王府的死士们心中动摇,李言和李澜又不约而同地指挥宫卫向彼此靠近,眼看就要合兵一处。
呆望着鲁王首级的廿三抬手猛地一抹脸,神色竟平静了下去。他举刀遥遥指着皇帝,高声喝问:“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赦我等降者免死,可是真的?”
交战双方厮杀正烈,李言在他五十步开外处被宫卫重重护持住,这一声喝问并不足以叫皇帝听见。但正与鲁王府死士犬牙交错地厮杀的载德殿宫卫这边却能听得很清楚,孟惟伸手拉住了杀红了眼,一心只想去他父皇身边的李澜,低声叫道:“殿下请听!”
廿三将那句话重复了三遍,第二遍时李澜将信将疑,却还是叫载德殿宫卫暂止厮杀,第三遍才终于叫皇帝听见。
李言心悸得厉害,却深知此刻断不能露出分毫地孱弱无力来,只敢将震颤不断的手掌藏入袖中,略侧了侧下颔,示意苏暖上前应话。
苏校尉的嗓音远比皇帝来的宏亮,又与廿三的身份相称,需知皇帝可以宽仁,却应慎重屈尊。苏暖握着那柄挑着李澄头颅的长戟,代传圣训:“笔下有旨,降者免死。天子金口,言出法随,断无背诺。尔等还不速速降服,更待何时?”
廿三向身后一众死士做了一个手势,而后上前两步,乾元宫宫卫立刻挥戈相向,他却冷静地道:“我要验看王爷的首级。”
苏暖回头看了看皇帝,皇帝半垂眼帘,面沉似水,徐徐道了四个字:“解刀卸甲。”
苏校尉会意,高声道:“解刀卸甲,可上前来,验看鲁逆首级。”
廿三抿了抿唇,看着自己和皇帝之间漫长到叫人绝望的五十步,并未稍动。苏暖的戟尖雪亮,李澄那双总是温存含情的眼睛惊怒地大睁着,他凭借过人目力,只在这里就能看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解开了铜胄的系缨,却见皇帝向那个喊话的宫卫说了什么,甚至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宫卫振奋地点了点头,用长戟挑着李澄死不瞑目的头颅,排开众人上前来。而皇帝自己——他甚至向后退了退,被宫卫护得严严实实。
廿三喉咙口甚至涌上来一股血腥气,他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那颗被擦得很干净,却再也不会有生气的头颅,竟是猛地向右侧的李澜扑去!
雪亮的直刀将日光反射成一片炫目的雪白,李澜正要去他父皇那里,几乎全无防备,大惊之下挺戟还击时,廿三已经近到了他身前。而几乎脱力的孟惟甚至还未能跟上前。
李言眼睁睁地看着口口声声要降服的叛军首领转身就要刀劈李澜,一时甚至忘记了要怎么呼吸,声光世界极速退开,天地间忽然就静得没有声音,他甚至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像是一块顽石般僵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
幸而李澜的反应还不算慢,反扑一刺,竟能贯穿廿三的胸腹。众人纷纷松下了一口气,未及高兴,却见廿三状若疯魔,不顾自己腹中插着一柄长戟,口中腹中鲜血直涌,竟一刀斩断戟身,还强自执刀向前!
廿三动时奉命休战的鲁王死士便已经猛地调转刀口向旁边的载德殿宫卫厮杀过去,李澜身侧众人自顾尚且不暇,一时甚至无法腾出身来去救护太子殿下。是故廿三被长戟贯穿的时候,所有人都神气稍松,以为无恙,岂止竟还有峰回路转!
李澜长在深宫,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死士,一时怔了怔。手中剩的半截木头漆得再鲜亮,也挡不住精铁锻打的直刀,他下意识松开了那棍子,从身边宫卫腰间抽出长剑来。
他身边拱卫的宫卫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承平日久,不比父辈一般是拼杀出来见过血的,此时甚以为廿三像是传说中的鬼神一般,惊惧得竟不敢上前。
李言也多年没见到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了,可此时并无暇激赏的逸致,只觉得一颗心都被人揪得快断了,而周身的血液沉凝如汞,连流也流不动。鼓起全身气力,也只得叫出一声:“澜儿小心!”
他这一声澜儿出口,李澜几乎忘却了尚在生死关头,只觉振奋得从脖子根到尾巴骨都酥了一酥,下意识地便向他那里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一看,小太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慌张地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
李言眼看着廿三的直刀落下,李澜却在这时不知为何脱手弃剑,只用手去挡那削金断玉的刀刃,一时间便觉得耳内万籁俱寂,又有猛地有雷声轰隆。
廿三看到李澄头颅时的睚眦欲裂,他分毫不减地体会了个遍。
却有一个全身浴血的年轻人抢上来,不顾背后落下的长刀,挥动开山斧般大开大阖地一剑,生生将廿三的直刀砍偏了,李澜只掌心被刀身划了一道,向后急退了两步。
心中块垒轰然落下。
李言吐出险些碎在胸臆间的那口气,连同被吓得半死的破碎魂灵一道呼出体外。夜色般的黑幕遮蔽而来,皇帝脚下一软,整个人便似在深渊之前踏空似地坠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言醒转的时候是在乾元宫的龙床上,那些刀兵厮杀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竟无实感。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等到晕眩过去,四肢渐苏,才慢慢睁开。乾元宫的寝殿看不见外间的天光,昌平帝惯用的沉香北斗星符烛早被李言废止,殿中烧的牛油粗烛里新近掺了安神香,闻着就叫人平和到倦怠。
李言蹙了蹙眉,正要叫人,却见床边有人伏着,一头黑发胡乱披散着,身上也没有穿外袍……他略微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人还有些微湿的长发,行先于意,他叫了声:“澜儿?”才想起来这是李澜。
那个痴傻懵懂,天真无邪,得他钟爱垂青,待之如珠似宝般珍重的李澜。
在他其他的儿子们勾心斗角两败俱伤的时候,忽然隔绝中外,矫诏弑兄,趁君父暴病,又自立监国太子的李澜。
皇帝的心被他一直以来唯一的庇护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里,他的手指又开始震颤,全不听使唤。
李澜却被唤得一下子惊醒过来,满心雀跃地捉住了他爹的手就往自己面颊上贴,低声叫:“父皇!父皇终于、终于认得澜儿了……黎掌院果然没骗澜儿。”
李言对他说的话并无反应,面色仍旧是冷的,只是慢慢地松开他的手,想要撑起身来。李澜被他父皇挥开了,眼里立时就盈了水雾,眼巴巴看着他,叫道:“父皇怎么了……”
说话间倒不忘伸手去搀扶,李言打开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李澜被打得叫了一声,捂着左手,眼泪都流下来了。
“故作娇气。”皇帝对他的痛呼做出了一个极为冷刻的评判,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的手上受了伤,包扎的白麻布上渗出血色来,李言不禁心口一窒。
跃起的死士,被一刀两断的长戟,雪亮的直刀,被弃之于地的剑……纷纷乱乱地从脑海深处涌出来,李言忍不住按了按额角,继而便是全然难以自制的愤怒:“你为何要弃剑?不要命了么!”
李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脸色露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委屈神色,抽噎着道:“是父皇不许的……父皇说,不许澜儿在父皇面前握剑……澜儿不是故意的,澜儿一想起来就扔了……父皇,父皇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言缓过劲来,一掌就掴在他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李澜被打得懵了,一滴泪水掉在李言手背上,烫得李言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但这种温热也慰藉了皇帝,他终于体会到了醒来的实感,连神思都清明许多。李言垂眼去看手背上的泪水,心里的愤怒和酸楚满的快要溢出,可愤怒的由来却非他一向忌惮得那些——非为李澜的所作所为狼子野心,而是因为他几乎将自己置于险境丢掉性命。
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沦陷,而泥沼淹没脖颈,意欲挣扎也无处施力,比哪一次都更明白的、也更悲哀。
皇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澜却已哽咽出声,他跪在龙床前捂着左手低声道:“澜儿怕父皇生气……父皇生气了,又要生病,病了就不肯认澜儿……你要是一直不肯认我,不肯要我……我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巧言令色。”李言淡淡地评价,继而轻笑出声,是自嘲的那一种:“你倒不嫌累。且收一收吧。这么多年,朕早听得腻了……也是朕愚不可及。你诸般作为种种行迹早露端倪,朕却视而不见,亦不纳忠良直谏,老成谋国之言……果然是取祸之道。”
李澜睁大了眼睛,这样冷刻的皇帝叫他陌生极了,不敢置信地问:“父皇……不信我?”
李言报以嗤笑,徐徐道:“朕信得还不够么?监国太子。好,你好极了。你如此作态,还想要什么?朕已经没什么能叫你图谋的了——哦,还有禁军。你调不动禁军的,谁都不能。若非如此,那些叛逆也不会攻进宫里来……还是说这也在你的计算之内么?你允李澄执刃面圣,莫非也是谋划好的?”
李澜仔细地听着他的话,像是从小到大每一次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今时不同往日的是,他如今读书进学,识得三纲五常,明了人伦道理,懂得朝中庶务繁冗。皇帝毫不掩饰的猜疑和恶意如同迎面挥砍下来的刀剑,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尖上。
长在深宫涉世未深的小太子曾以为被当做李沦亲吻的时候,已经是最叫他难以承受的痛楚了。
原来这就叫人生识字忧愁始。从前对父皇病愈的热切期盼一下子就比冬天的冰雪还要凉,李澜茫然地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恨不得自己从没有学过什么经史子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澜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待要起身,忽然觉得一阵头痛。
他自从年少时撞了头,时而就会有这样的症状,监国后叫黎平仔细看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能太过受累,不然就容易疼起来。
只是这次的头痛来的迅烈得多,李澜下意识地撑了撑床沿,似乎是要站起来,但没有。
李言冷眼看他挣扎不得起身,略伸出手又很快收回,不无警惕地道:“不必作态。朕如今落在你手里,是自作孽耳。”
“”父皇……不信我……”李澜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强忍着颅内锥刺一般的剧痛,低声道:“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澜儿……除了澜儿你还可以信任谁……?李沦死了,李泾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你只有澜儿啊!”
“若非如此,你怎么能安稳地坐上监国之位?你——”
“养不教,父之过。”
李澜打断了他父亲的冷言冷语,口吻疲惫虚弱,落入皇帝耳中却如九天惊雷轰然落下。
“父皇没有教过澜儿什么人是不能杀的……李沦惹父皇不高兴了,他就该死。”李澜低声笑出来,他按着额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唇边笑意很是凉薄诡诞,李言面色一凝,却听李澜低声道:“父皇要很多儿子,澜儿却从不要什么哥哥。如果他死了会叫父皇这样痛心难过,甚至怪我……那他就更该死了。养不教,父之过。寻常孩子在蒙学里学的东西,澜儿十八岁第一次见。所以父皇,你教过我什么?父慈子爱还是兄友弟恭?”
皇帝的后齿无意识地切紧了,他想呵斥李澜,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岂止是没有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
但为了帝位骗了他十几年的人又有什么面目对他横加指责?
“你没有。”李澜只用三个字定了谳。皇帝惊怒交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来自于李澜前所未有的悖逆;亦或是那个事实——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葬送了几个儿子的性命,根本不配为人君父的事实。
熟悉的震颤泛起来,皇帝修长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褥,眼前的一切都物是人非颠倒恍惚,陆离的声音和光影忽远忽近地变幻,李言强稳住心神想去抓住那些,可是全然徒然。
他甚至觉得一直滞涩难以发声的喉咙口都忽然润泽起来,是那种温热的,带着铁腥气的润泽。
李澜强忍着颅内横冲直撞的痛楚抬眼,就看见他父皇苍白得吓人的嘴唇忽然透出一种艳色来,像血。
他急忙在床边坐下,伸手要揽住他父皇,却再度被打开。
李澜的面上同样血色褪尽,先前诡诞的神色像是日光下的霜花一样消散无踪。
“可我不怪你,父皇,澜儿一点都不怪你……澜儿恨不得把命都给你……可你不信澜儿。”李澜说着,倾身上前,像是要亲吻他的父皇,但无甚血色的嘴唇并未落在皇帝面颊上,青年有力的指掌按住了皇帝的手,引着他的手摸进床头暗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