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 第44章

  李言蹙着眉用力挣扎,可当年尚可被他抱起的孩子现在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了,气力更是大得他根本挣不脱,何况此刻他神魂失位,根本强不过……猝不防指尖被按在了什么锐物上,痛得连神智都为之一清。

  是他的弩。李言愣了愣,手指沿着矢尖摸过去,弩机上了弦,只要拿在手中牙发一扣就可以夺去一个人的性命。而李澜带他摸到那把弩之后就已经收回了手,很纯粹地拥抱着他。他的幼子沐浴时还是用的桂花香,甜暖柔软的香气从青年身上溢出来,他把脸埋在皇帝胸口,单薄的寝衣轻易就被泪水沾透。

  李言茫然地轻抚着那把上了弦的硬弩,李澜在他怀里说话,埋得太近,声音带动他的胸腔一道振动。

  他说:“父皇不要生气,会生病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好了。”

  “我日日夜夜盼着父皇醒过来,重新认得我……可是父皇好不容易醒过来,却不要我了……”

  “那我也不要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言并未想到最后的防身利器已经复归其位,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划过绷紧的弩弦,不无痛楚地想:这也不过是在哄我罢了。

  处心积虑装疯卖傻十余年才得到的权位,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

  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而且心机深沉,自己对他的眷恋不仅被看穿了,还被持作要挟……这实在是太难看了。为人君父,对身生子嗣满怀妄念已是不该,竟还被以此胁持……

  可他又何尝动得了手?十几年的倾心相付,李澜仰起头看他他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即使被欺骗背叛恨之入骨,竟也舍不得他受一点伤……

  皇帝心里乱做一团,左手仍旧按着弩弦,右手却忍不住想要抱住依偎在他怀中的年轻人,桂花香气温和地安抚着他,叫他恨不得忘却腹剑去尝那满口甘词谀蜜……

  李澜却在他即将抬手的时候推开了他。他仅有的儿子温柔而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叫他端起那具弩机,抵在自己心口上,含着泪诱哄他:“父皇只要按下牙发,就再也不用看着澜儿生气了。澜儿要是死了,父皇就会相信澜儿了吧?做皇帝太辛苦,澜儿不想父皇这样辛苦,可既然父皇以为澜儿做错了,那澜儿就该死。”

  李言神色骤然一厉,他将手指扣在牙发上,将弩机***在李澜胸口:“你真以为朕舍不得么?”

  “父皇舍不得……么?”

  “朕不过是不想再背上弑子的罪孽罢了!”

  “既然这样。”李澜点了点头,将皇帝软弱无力的手指从牙发上挪开,又接过了弩机的机身。李言反抗不过,也全然没想过要反抗,任由最后的防身利器被从手中夺走。

  但李澜接下来的动作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宠爱的少子,如今监国摄政,虽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的李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后跪在龙床三步之外的地方,反手倒持,将弩机顶在了自己心口上,平静且理所当然地道:“澜儿让父皇难过了,澜儿也该死。弑子是人伦大非,澜儿不能让父皇背这样的骂名。”

  他说着,竟就要扣牙发。

  李言惊怒万端,一时甚至无法出声喝止,急忙从龙床上下来,却因为气血孱弱,恍若一脚踩入水中,空茫茫全不着力。

  李澜眼看着李言匆忙下榻,又整个向前栽倒,一时倒也顾不上自裁,扔了弩机便膝行上前,恰好接住了他父皇。

  “父皇小心!”

  皇帝虽然因为久病而瘦弱许多,但一把骨头照旧很有些分量,撞进怀里足叫人觉得生疼,但李澜顾不上,只是关切地问:“父皇怎么了?要不然还是叫黎平来看看——”

  李言抬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起初是啮咬,恶狠狠地,李澜皱着眉头,被他咬得疼了,只得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碰碰他,讨饶似的。李言却不管,咬得他唇上出了血才像是回过神来,一下子卸了气力。泪水从紧贴着的面颊上落下来,李澜微微睁大了眼睛,李言却开始吻他。唇舌温存得不像是与方才的牙齿同源,亲昵地吮吻过曾经熟稔却隔了一段陌生的另一双唇。

  李澜被这意料之外的亲吻撩得心头一热,忍不住将臂弯间的纤细腰肢揽得紧了些,他隐约觉得父皇太瘦了,但久违的亲吻滋味太好。

  他什么都不肯想了。

  一吻终了,李言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一样伏在了李澜身上,皇帝的嗓音艰涩,颤抖着自嘲:“你赢了,李澜,你赢了……我舍不得。如今你大获全胜,可以班师回朝,登基践祚了。朕会以多病不堪为帝颁退位诏,为太上皇,居重华宫……不,那是你的后宫了。随便你要朕移驾什么宫观罢,禁军十六卫朕也会叫他们来,让他们叩拜你……你将手握重兵会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你要什么都可以,朕只要你好好的。”

  李澜怔怔地抱着嗓音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皇帝,茫然无措地叫道:“父皇……?”

  李言垂着眼,并不肯抬头看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他胸膛里去,只虚弱地道:“太祖皇帝垂统,至今已历七世,亿兆黎庶仰你之治,切记万毋负之。你是……你是朕的独子了。你这样……聪明绝顶……朕放心得很。得意暂且按下罢,你还想要什么,说说看。”

  “澜儿……澜儿不要父皇搬出去。”李澜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本能地把他的父皇抱紧了些,低声道:“父皇才是皇帝,澜儿只要做太子,澜儿可以帮父皇做事,叫父皇不要这么辛苦……但澜儿不要父皇的东西,禁军也好,乾元宫也好,都是父皇的。澜儿怎么会跟父皇抢东西呢?澜儿只想做太子……是因为太子才可以一直留在宫里陪着父皇——除了父皇,澜儿别的什么都不要。”

  李言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抬起头来。

  李澜在他长长的湿润的眼睫上轻轻一吻,继而又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眼睛周围的泪水一一舐去。

  皇帝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慢慢地枕在了爱子的肩上。

  李澜低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爹的神色,轻咳了一声道:“父皇是不是……不生澜儿的气了?那父皇,既然醒了,澜儿是不是就不用监国了啊?每天批奏折,批得澜儿头都痛了……澜儿再也不想这么早起了!”

  许久,怀中才传出来一声轻笑:“那可不行。父皇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监国可以不做,太子舍你其谁?”

第一百四十章

  十六卫禁军统领已经拜见过太子,谢别入觐时正与他们擦肩,很是看到了几个新面孔。

  未及进去,又看见小太子抱着许多功课也从里头走出来,见了他点了点头叫一声:“谢丞相。”

  谢别忙避道行礼,心下安定许多。皇帝清醒之后会做什么谁也料不到,但无论是他还是孟惟都乐观不起来。扶立李澜的事,说是临机决断,归根结底同谋朝篡位也并无二致,是赌上性命博富贵。谢别自忖如今年纪当真是大了,早没有当年的锐气,每日里提心吊胆,夜间衾枕不安。

  怎么都没料到皇帝竟都捏着鼻子认了。

  入内见到皇帝后行礼如仪,再抬起身来,看着李言,满腹计较陡然一空。他只想长舒一口气。

  皇帝大病了一场,又是日日低烧又是失心疯,憔悴苍白了许多。不过如今大抵是因为心结解开,心情松快了许多的缘故,眉目间竟不似往日那般阴郁。

  谢别自从皇帝病后几乎是呕心沥血,昨日又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心中百感交集,此番渡尽劫波,看着身穿深黑色帝袍的李言抱着只雪白的兔子靠在榻上,仍旧是熟悉的样子。谢丞相满腹机心竟也作涣然。他掂量着这一点久违的柔软略有失神,李言早惯了,并不催他,果然片刻后听他笑问道:“可还是琼琚……?”

  李言就噗嗤笑了出来,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说:“早已经是琼了。”

  而后正了颜色,对谢别点了点头:“这些日子辛苦子念。澜儿做了这许多混账事,朕都几乎被他气死,连累你也不轻。”

  还是叫的子念,还是叫的澜儿。当日从逆宣诏的谢丞相缓缓将心放回肚里,摇了摇头,继而长叹了口气:“只怪臣眼拙……但能为陛下分忧,臣是万分荣幸啊。”

  “这小子混账着呢……”李言摇了摇头,看了谢别一眼,徐徐地道:“朕病重不起时,全赖子念操持。”

  谢别既惊且愧,俯身拜倒。

  李言顿了顿,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还知道谋朝篡位之前先把你药倒,总算没在朕身边白待这些年。”

  饶是谢别好脾气好修养,也很有点受不了皇帝这样的调侃,苦笑着说:“太子殿下如此看得起臣、倚重臣,臣真是深感荣幸。”

  “忘记叫你平身。起来吧,你脸色这样差——叫太医看过了么?”李言摸着怀里兔子油光水滑的毛皮,淡淡地问

  谢别依言行礼起身,听到了皇帝的关怀,不禁又苦笑了一番。

  他当然不太好。昨日先是肝疾骤作,好不容易安抚了群臣,却发现孟惟带了全部的宫卫去驰援李澜。

  带着群臣躲避叛军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素有恐血之疾,回想起昨日来都觉得胸中烦恶眩晕不已。此时听见皇帝的关切,却只是略微颔首,极恭谨地道:“臣无大碍,不敢劳陛下关怀。”

  “少时再叫黎平给你把把脉。”皇帝这样吩咐了一句,便不再纠缠,抱着兔子撸了会儿毛,忽然道:“子念,你觉得朕的澜儿如何?”

  谢别闻言琢磨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皇帝,迟疑地问:“陛下可是要听真话?”

  李言轻抚兔子毛皮的手指顿了顿,但很快说:“自然要听真话。”

  谢别低下头,斟酌了片刻道:“太子殿下天资聪慧,颖捷过人。”

  他说着都觉得唏嘘,他们这十几年来居然就一直把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当作是傻子,这才是真的傻的没边了。

  皇帝摸了摸兔子,微微颔首。

  谢别抿了抿唇,又道:“只是殿下一来赤子之心,童稚未脱,二来么…虽然已经将届弱冠之年,却连……蒙学都未读过罢?殿下监国这些日子,事急从权,臣亦来不及从头教起,殿下所习的便多是些经世致用之学……还有蒙学。”

  李言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李澜会变成这样,无疑都是他的过错。他的儿子聪明得坐在他身侧看他自言自语就能识字,却从未受过哪怕一天寻常孩子应当受到的教导。

  都是他作的孽。

  李澜再聪明再能干,也耐不住父亲从小把他当傻子养,心性上必然与寻常孩子别有殊异。监国许久竟未行差踏错已是不易……大字都没写过一页的孩子却要宵衣旰食操持国事,还要照顾一个失心疯的父亲。

  李言想起李澜左手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都觉得心颤,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心口,对上谢别关切的眼神才又放下,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但不论过往如何,而今他既然一意要李澜将这个太子做下去,就不能放任李澜继续做他的小傻子。

  皇帝低头轻柔地捏了捏怀中白兔的左耳,缓缓道:“子念,你我自幼订交,朕是最信重你不过的。澜儿是太子,此事不容更易,教授太子的事,朕属意你来做。你一定要拣选才德兼备之人在澜儿身边,切切莫负朕望。”

  谢别恭敬地道:“臣领旨。”

  “还有,”李言想了想,又道:“你那个学生,为澜儿挡刀的那一个。姓孟是么?朕记得他,很出色的年轻人。”

  谢别应是,垂了眼不叫皇帝看出他目光闪动。

  “澜儿身边也该有些得用的人,孟卿很好。过去的事朕懒得追究,他能以命护主,天大的罪过朕也饶他。年轻人上进有野心不怕什么,只要志虑忠纯,便是良臣。”李言说着,略偏了偏头,道:“正好澜儿也挺喜欢他的,东宫佐命,他任第一。朕这里药材补品,绸缎金玉,劳子念稍后拿上,代朕去探望孟卿。”

  谢别抿了抿唇,欠身道:“臣领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刘福妹

  刘福妹曾经也算是个官家小姐。

  不过这事儿不能提,提了会被表姨啐:“小小县丞的女儿,算个屁的官家小姐。”

  刘福妹低下头继续做绣活,不敢说话。

  她家乡遭了瘟疫,阖门尽殁,全族都只剩了她这么一个福大命大的遗孤,还是回乡奔丧的邻人看她可怜,带她到京里投奔嫁了商户的表姨。

  表姨夫绰号抖手银钱,只要拿钱出去就心疼得手抖,悭吝非常,被寄养在这种人家,自然不要巴望能有表小姐的待遇。

  到十二岁的时候表姨夫听人说海上得钱,准备举家迁往广东去,本想将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奴婢,终究名声不好听。

  正好徐王出宫建府,便将她这家世清白相貌周正的女娃送进了徐王府里,因为刘福妹长得极好,足足换了一个金元宝。

  表姨临转身前想了想,从头上拔下来根牙签儿般细短的银簪子给她,叮嘱道:“福妹,表姨表姨夫好歹养你一场,以后你若真的发达了,你可不能忘本诶!”

  后来刘福妹怀上了徐王李言的孩子之后倒也想过找找表姨一家。

  广州太远,音信来的时候,徐王李言已经登基,李澜已经出生,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宫外还有亲戚。

  皇帝如今疯得厉害,她听着都怕。

  只是拆开信纸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拿了那牙签细的银簪也差遣不动人,又从项链上揪了两颗珍珠,才知道表姨夫带着表哥表弟出海的时候葬身鲸波,表姨受不住打击,跳了三回海都被人捞上来,结果着了凉,病死了。

  刘福妹抱着襁褓里的李澜,心里头有点空茫茫的,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才觉得好些。

  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受宠的了。

  皇帝和她睡觉是看她长得好,连她的名字都未必知道,何况皇帝自从杀了老五和老五他妈之后,就没进过后院,澜儿出生了都没来看一眼。

  现在登基了干脆连后宫都不进了。

  李澜前头还有四个皇子,尤其是老二李汤,听说聪明得要命,是要当太子的。

  李汤的生母她也知道,见过的,出身也就只比她好一点。

  刘福妹当着那些宫女太监没说话,回去抱着儿子的襁褓小声嘀咕:“妾生的儿子,也这么嚣张,就不怕被主母打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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