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边有个母亲正带着孩子喝水,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河边有树,树上挂着衣服,是洗后在晾干。
这些人似乎在这里圈出了一块生存的地方,虽然简陋、只能暂时住上一会儿,却也不失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些人议论一阵,终于派出一个大胆的青年走到他们面前。
那青年小心翼翼的伸出脑袋,仰头看看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他们一阵,问道:“你们,你们是来接我们去打仗的吗?”
谢秋寒摸不着头脑,只能去看云邡。
云邡则考究的看着这青年,目光几乎要把他戳穿似的。
青年被看的发毛,不敢催,也不敢回人堆,就这么手脚发麻的站在那儿任他打量。
过了一阵,人堆里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那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二话不说开始磕头。
云邡几人吓了一跳:这老头再多磕几个头就该起不来了。
谢秋寒驱走心中困惑和害怕,忙扶起老人,“老人家请起。”
他连请了三次,那老人才站起来,苦苦恳求道:“我们不要粮食了,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若不是家乡连年灾荒,是不会冒险出来闯荡的,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地里扎着根,什么都不会,只会种田,哪里会打仗啊,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
谢秋寒见这老人恳求过后,又要磕头,忙说了几个好字,不敢让他再下跪。
心中念头电转,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难道这就是那变做魈鬼的流民?
那老人听了他的允诺,高兴的老泪纵横,反而两眼一翻要过去,给谢秋寒吓的不轻。
好在那青年赶紧接过老人,喊了几声村长,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才给他弄回来。
不过片刻,那老人回到人群之中,整个人群都传开了他的话,以为能走了,个个兴高采烈,跪成了一片。
谢秋寒心中不忍,侧过身子,避开他们的跪拜。
云邡和红澜也是同样的动作。
那个青年把老人送回人群,腼腆的走回来,“多谢几位仙人,我们……我们想问问,这地方是哪个官府管着的,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想在此落户。”
他看着谢秋寒,眼神很是诚恳真挚。
谢秋寒摸不着头脑,想继续糊弄他,只是自己都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到这里来的,便反过来问青年:“你可知这是哪?”
青年摸了摸脑袋,被他问的很是茫然,“是……是哪来着?”
他站在原地,神色呆滞,不停的问自己“是哪”,问了有百来遍,进入了一个绕不出的死循环。
谢秋寒怎么说都打断不了他,一时间有些背后发毛。
云邡见状,抬指在这青年眉心一弹,让他回到了人群当中。
谢秋寒简直莫名其妙,方才还在后土鼎里大打出手呢,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雾北平原,”云邡忽然开口,“这里良田万里,百姓世代耕种,他们勤劳耕作,不问天地,不问外事,只管将珍珠一样的白米从这里洒向半个九州,源源不断的喂养着国土以内百万张口。”
谢秋寒道:“什么?可雾北平原蝗灾连年,人祸不减,哪里有什么良田万顷。”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没出生呢,”云邡笑了笑,但笑里没有一丝愉悦的意思,“这里还是后土鼎内,你看到的不过一片幻象而已。”
谢秋寒一愣,忙追问怎么回事。
云邡道:“我很久以前为救人来过这儿一次,年代久远,乍一见差点没想起来,我那时只以为这里是幽冥一角,救了人就走了,此次还是多亏狐王提点,我才弄明白,原来这儿是后土鼎之内的一个缝隙,所以这里不受秩序管控,魂魄飞到这儿之后,不能轮回,只能永远停在这里,停在生前的一天,痴痴傻傻的重复着。”
谢秋寒听他话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掉进后土鼎的缝里了。
后土鼎真可怜,又被掰角,又被戳缝。
谢秋寒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脚下的地面轻微的动了一下,他一惊,脱口而出:“这地动了!”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着他。
……地又不动了。
谢秋寒小心翼翼,难道不能在心里说后土鼎的坏话?
云邡见他情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二人间凝重的气氛稍稍缓和。
他们说话间,那个老人支撑着残躯,又亲自来给他们送水,千恩万谢,恳切极了。
他们只得不再说话,同老人说了几句话,又目送他迈开老迈的步子走回去。
谢秋寒盯着那老人的背影,说:“这是这位老人家的幻象吗?看年纪,应当只有他儿时见过雾北平原吧。”
云邡叹道:“兴许吧。”
四下微风吹拂,树叶哗啦啦作响,万亩良田如同碧波万顷,随风卷起阵阵波涛,蔚为壮观。
这人到死,牵挂的是这样的情景吗?
云邡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当日他出了紫霄山,在河西走廊一带遇见这些人,便将周深等人运的粮草扔给了他们,而后便匆匆赶往雍州战地。
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足有万人之多,他料想孝王起兵打的是勤王的名义,犯不着和普通百姓过不去,以为扔了粮草就万事大吉了,哪知道孝王竟然出了魈鬼这种昏招,以至于给这些人招致弥天大祸。
此事虽非他所为,却是因他而起,实在在他的罪过。
他得把这些人引回人间。
云邡思索半响,虽有了筹划,可心中仍然不是滋味,伸手把谢秋寒捞过来,将头搁在了他肩膀上。
谢秋寒又惊又窘,不敢动弹,“你、你干什么?”
云邡道:“养你那么大,靠会儿不行吗?”
谢秋寒面红耳赤。
要杀要剐他一声不吭,随便发话,可要抱一抱、靠一靠……还是把他剐了吧。
云邡没心情捉弄他,只是静静的靠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从前没和你说过,为什么山河会每况愈下,粮食越产越少,天灾人祸越来越多。”
谢秋寒眼观鼻鼻观心,听他要讲正经事,赶紧接话:“为、为什么?”
“因为修士,”云邡道。
“什么?”
“这世上灵气都来自九鼎,禹帝选取几位上古大神的墓地,设下九鼎,吸纳鸿蒙真气,转换为灵气,逸散到天地间,万物吸纳了灵气,欣欣向荣的生存,死后归入后土鼎,重新成为天地灵气,以此循环往复,禹帝是立了桩大功德啊,”云邡又顿了顿,替人家扼腕道,“禹帝以为这样便能让世间的安稳绵延千秋万代,却没料到,让人钻空子,弄出了修道这歪门邪道。”
谢秋寒十分不解,“这修道碍着禹帝什么了?”
云邡提点道:“你想想修士是怎么修炼的。”
谢秋寒思忖半响,修士吸纳灵气,转为真气,凭借此呼风唤雨,延长寿命。
等等,转为真气?
谢秋寒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结点。
云邡看他明白了,才说出口:“灵气有限,其他生灵还分不够呢,修士也要来里面分一杯羹,还占了就不愿丢,近几百年来,修士大能频出,灾祸也相伴而来,若长此以往,这世上恐怕就要没有凡人了。”
第53章
谢秋寒睁大了眼, 听着云邡的话。
这样惊世骇俗的说法, 他还是头一回听见。
可这话从仙座嘴里出来, 却不可能作假。
这样说来,修士岂不是像贪婪的无底洞一般, 源源不断的汲取着天地灵气,连带其他人的份都抢走了?
修士自己自然未必有这样的意识, 修仙求长生,是每个人孜孜不倦的追求, 哪里知道会祸及苍生。
谢秋寒飞快的理着这理论,“我还记得,当时空冥说,天道不予修士飞升的机会,并降下灾祸, 收割这些人的性命,所以他才要灭天道, 按这样看, 天道要对付大能, 是不是也有这缘由在?”
其实旁人是不大敢在云邡面前提空冥的,也就是谢秋寒而已, 云邡笑了笑,道:“你怎么比我还信他。”
“什么叫天道对付大能, ”他反问,“你难道觉得天道是有意识的吗?”
谢秋寒认真思索一阵,应当是有的吧。
否则怎么会给人添加暗示呢?
云邡却道:“所谓天道, 只不过是禹帝在王鼎上所刻的千百条法条,万物都按照这法条的意思来运转而已。归根到底,那只不过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这里头为什么会生出一个能主动跳出来给修士添乱的意识呢?”
谢秋寒道:“那你的意思是,空冥等人不是受天道暗示而死,而是有其他解释,说不准是有旁人作祟,只是他们自己到死都不知晓罢了?”
谢秋寒是诚心发问,云邡却摇了摇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过,我也不知道。”
谢秋寒:“………”
云邡:“我也就随便一说,你别太往心里去了,我去看看师兄,你自己坐会儿。”
谢秋寒匪夷所思,眼睁睁的看着他话说一半,走了。
他仿佛陷进了一团乱麻里头,处处都是线索、也处处都是死结。
可始作俑者却不肯再多说了。
缺德不缺德啊他!
云邡慢悠悠踱步到了河岸边。
他其实在懊悔自己说的太多,过界了。
平常人修道,只会按着师长的法子拼命苦修,苦苦琢磨着玄妙大道的一点蛛丝马迹,哪里有他这样随口把禹帝和九鼎挂在嘴边,还直接同人说:别当回事,天道不过是一堆法条而已。
他站在自己的高度上,又想要对谢秋寒倾囊相授,但又不想他跟着瞎操大人的心。
这幅苦心,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这样想着,抬眼一看,正见着红澜。
当年红澜对他应当也是这样一副心思了。
云邡看着红澜的背影,脸上的戏谑之意散尽,多了几分斟酌和犹豫。
他思量一阵,踱步走到红澜身边,陪着站了一会儿。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听见红澜喃喃自语的说了一句:“云邡,你说这世上的事,怎么都那么难?”
云邡本要相劝,可听了这话,亦有同感,只能说了一句:“有所求,有所苦,本就是这样的。”
有求,则有求不得、不可求。
求得,又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