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进了忘川河里头,竟然还稳稳的行着,云邡丢出的符咒成了一个牢稳的气泡,包裹着这船,叫忘川水渗不进来。
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偶尔闪过一些微光,定睛一看,竟然看出了骷髅的形状,叫人心里发毛。
幽冥守卫们每到一层地狱便分出一支,现下到一层忘川,还剩约两三万的样子,他们稳稳的走在水中,军容十分肃整。
谢秋寒看着这些守卫,心里琢磨起来。
他和鲍成将军只见过一面,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这人在“怕不怕他”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非一般的执著,令人啼笑皆非。
鲍将军是青史留名的一位屠将,书上说他凶恶无比,爱食人肉,他在明泰皇帝手下颇受重用,但到了太武帝手下的时候,太武重仁,把他削了官,之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书上何曾有过一整只军队消失的记载?
……能改史书的,有谁?
谢秋寒刚想到这里,目光一凝,一点光芒忽然漏进了他眼底。
那是一盏包在头盔里的鬼火,幽幽绿光闪烁,一呼百应的点起了周遭的火。
他心中一凛。
这时忽然有呼啸疯声从他耳边穿过,裹挟了万千人声,俱是哭泣、抱怨、指责、大骂和尖叫。
他眼前世界豁然一变,见到了千万张形态各异的人脸,无一不是濒死的绝望。
他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猛地倒退了一步,这是怎么了?
可就是他退的这一步,让那些人都朝他看了过来,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同时伸着手朝他抓了过来!
“啊——!”
无数利爪和血口朝他兜头盖脸的扑过来,谢秋寒被惊惧之情裹成一个蚕茧,无法动弹。
他起先还慌张,还不解,还疑惑这是发生了什么。
可一张人脸猛地扑过来,他像被射了一只穿心箭一般,一份负面的情绪穿透他整个人。
无数的人脸,就是无穷无尽的怨怼仇恨。
谢秋寒并没有跟着仇恨起来,而是瞪大了眼,瞧着那些不让他动的人脸,凭空生出一股凶狠之意——他心想:你们敢!
血色腾的涌上了他的眼睛。
他张开手,一柄杀意变作利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时,突然有一道很轻很远的声音,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谢秋寒微微一愣。
接着有人抓着他拼命摇晃,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又响:
“谢秋寒!”
“醒醒!”
又有另一个声音,也是惊怒交加:“云邡你不要命了吗!”
.
云邡看谢秋寒眸中赤色褪去,魔纹变浅,终于松一口气。
可四周的乱子又不容他放松。
这口气吐了一半,堵在喉头,变成一腔怒意。
船只剧烈颠簸,镇魔咒破开几个缝隙,忘川水倒灌进来,船上流民陷入一片惊恐无措,想拿东西去堵豁口,却被忘川里的怨鬼一把抓住,拖到了水中去。
不远处的半空中,红澜正替他挡着几个修士,打的忘川一片混乱,几乎成了一个大漩涡,卷起了无数骷髅和铠甲。
红澜余光瞥见底下情形,稍放下心。
可这一分神,就有几柄花里胡哨的法器冲他杀了过来,他抬手挡住,袖袍一震,那法器就通通被反弹了回去,红澜冷道:“够了,别装了!”
那几人攻势一滞,对视几眼,才纷纷罢了手。
这几个修士易了容,红澜却认得出都是他的老熟人,他们曾为他师长,授他技艺,他以一敌多,其实占不了多少便宜,可这些人却并不下狠手,似乎在放水。
这帮老头最讽刺的地方,就在这里。
做要做,却要戴上个假仁假义的面具。
连个恶人都做的不干净利落。
一人走到前面,卸下易容,道:“红澜,我们是要放你走,你难道看不出吗?”
“哦?”忽然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罩了下来,只见云邡踏步而来,神情漠然,“诸位师叔伯真仁义啊,分明狐王和周深令你们阻拦,你们却要背着他们放我们走?”
那几人见了神霄,并不动容,只点头,答了一个“是”字,向两边散开,做出放他们走的样子。
云邡假模假样的客气道:“那就多谢了,请诸位师叔伯助我一臂之力,我正愁这些流民太多,我带回去费力呢。”
“别得寸进尺,”一个白胡子老头道,“我们帮不了这么多,你们自己走。”
云邡便摇头,“那可不行——”他手中突然弹出一道剑光,毫不留情的刺向那几个老头,为首之人万万没想到他还会玩暗算,被刺的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
那人顿时大怒,祭出法器就要冲上来。
云邡提剑就要迎战,可这时,却有一道拂尘横在中间分开了两人。
是另一个老头出来,拦住了他们,还道:“云邡自小就爱逞这种英雄,别同他计较。”
说着又与他的“一丘之貉”低声耳语几句,对方冷哼一声,才肯罢休。
云邡眯眼瞧他们情态,余光又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下面交给那青年照顾的谢秋寒,见他还在昏迷,便也按下了杀意,没有再动手。
这时,那劝人的老头上前道:“云邡,狐王要用后土鼎杀你们,我等已经将他支开,你和红澜只管带着下面那小弟子回山就是了,我们替你应付了他,做完我们要做的事,从此便隐姓埋名,不会再回太玄宫,连带周深我们也都会一并料理的,你大可放心。”
“是吗?”云邡故意道,“敢问诸位师叔伯要做什么?”
“这你就不必多管了。”
云邡低头轻笑了一声,道,“师伯拿我当傻子吗?你到底是支开狐王,还是支开我们,好方便你们用这些流民祭祀后土?”
‘祭祀’一语一出,那几人就面露惊讶之色,像是没想到云邡会知道这事情。
可云邡后面的话才真让他们失态:“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方师伯从前是做过一回的吧,怎么如今再办这事,还是黏黏糊糊的呢?”
为首的方老头顿时面色一僵,“……你说的什么话?”
可他自己也知道,云邡铁定是把什么都弄清楚了,他这样伪装也没有意义。
云邡道:“当年紫霄山的先人们替那人做法,还连着一整只军队都填进去,是想着能替修士们争些面子,也给垂暮的江山续上一口气,诸位先人为此献出自己的寿命,也算是心忧苍生、死得其所吧,我师父年纪小,又不稳重,先人们未同他说过真相,他蒙在鼓里,你们又刻意欺骗引导他,让他记恨上天道——人蠢不可怕,蠢又自以为聪明,成了别人的刀子,才是最可怕的,我师父……唉。”
说到后面,他一声叹息,是真的觉得空冥蠢。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被一群长老利用个干干净净,还被一身骂名。
红澜猛地抬起头,脸上神情裂开。
云邡则盯着这群老头,咬牙切齿道:“先人积攒的是大功德,而你们这种,叫十恶不赦!”
“你!”
方老头大怒,狠狠一掌就拍过来,“胡说八道!”
那掌气势汹涌,全不是同红澜交手时的样子,这一掌拍下来,几乎带出了一股滔天巨浪,大掌恶狠狠的朝云邡天灵盖击打下来。
云邡向后疾退,避开锋芒,与此同时红澜霍然出手,从左侧拨出一根琴弦,方老头挥手就挡,露出了空门,云邡腾空一跃,猛地抽出剑朝前一劈!
其余老头连忙去挡,纷纷拿出各种绝学迎上来,让人眼花缭乱,他们个个是九宫长老,一时间就好像在忘川里开九宫决斗会一般。
云邡的那一剑被一把金拂尘抵住,去势稍滞,刚要抽剑,忽然迎头一条长铁链套了下来,圈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机会!几个老头眼睛一亮,立即有个使剑的从他背心狠狠刺了过去——
刺了个空。
云邡诡异的朝他眨了一下眼,消失在原地,只有一根头发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出现在方老头面前,冲方老头扯了下嘴角,笑了一下,轻飘飘的递出了一剑。
这一剑戳进了老头的胸口。
老头失了力气,朝下坠去,尸体掉进了滚滚忘川水里。
当场嗝屁了。
四下皆惊。
云邡一挑眉,翻腕收剑,“我发现在忘川有个好处,方便,死了直接就掉进地狱了,省事的很。”
老头们面色难看起来。
黑风呼啸,鬼哭狼嚎,云邡和红澜二人,一人分据一头,牢牢把着关口,不叫那些人靠近大船一步。
老头们不愿退,也不愿以身试法,也成这师兄弟的刀下亡魂。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云邡又扫一眼船上,谢秋寒已经转醒,他主动安顿好流民,把流民都赶进了船舱里,然后才自己走出来,抬头盯着他们看。
不等云邡开口,红澜抬起眼睫,静静的问:“所谓诛灭天道,只是诸位长老做的一个套?”
老头避而不答,只是含糊道:“……人都会老,假有一日,你也行到这个地步,就会懂了。”
红澜却明白了,“拿蚩尤金身做诱饵,去狐王那里换取后土鼎的用法,也是你们想出来的吧。”
几人不语,毕竟有些心虚。
红澜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堕魔入大荒,师弟死了一遭,卧薪尝胆这样多年,你们却又生一计,非把我们挫骨扬灰不可……紫霄山,紫霄山真不是白养我们师兄弟二人,竟然把我们用的……用的这样干净……”
他把“干净”二字咬的格外用力,云邡有些担忧,喊了声:“师兄。”
红澜应声抬头看他,云邡见之暗自心惊,那一双眼睛里竟燃起了熊熊怒火。
下一刻,黑色冷焰腾的一声张开!
火焰游走在他的四周,气势极其骇人,他牙关紧咬,面颊微微抽动,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骨骼飞快的拉长、重组,整个脸都变成了青白色,触目惊心的魔印爬上了他半张脸,如同死神降世一般。
云邡瞳孔紧缩,飞身后退!
四下亦是骇然。
——那是蚩尤金身,魔神之躯!
“……我不杀你们,”红澜低沉道,“难保没有第三次……”
云邡闪退一边,免得惹火烧身。
这时红澜的身形还在激烈的变化当中,他不拿武器,只凭着赤手空拳,一拳砸上一个人,全然无视一切法术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