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村子时,阿爷不肯走,说自己年纪大了,死在田间,沤成肥,来年地肥了,大家就都回来了。
青年觉得很后悔,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故土,多好啊。
他垂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真想回家啊…”
这时候,幽冥守卫的头盔咔擦转动,转而面向了他。
死到临头,青年反而什么也不怕了,他仰着脑袋,看着这个要收割他性命的盔甲人,近乎轻语的问道:“你们做鬼的,还知道什么是家吗?”
铁甲下的鬼火,闪了闪。
另一头,红澜咬牙顶住后土鼎,蚩尤金身带来的力量感和暴戾情绪在他胸中游走着,他苦苦维持平衡,可另一边,后土鼎似乎定位出这样一个阻力,再一次向他冲撞过来。
蚩尤金身是上古魔神身躯,非同凡响,可后土鼎又哪里是凡物呢?
红澜余光瞥见大剑破开地狱封印,心中稍定,却也觉得撑不住了。
就在他力竭之时,更雪上加霜的来了——白影一闪,原本在作壁上观巨狐突然发难,闪到红澜身后,狠狠拍出一掌。
红澜向右一滑,那一掌落了空。
可狐王并不罢休,是趁他病要他命。
在不断的闪躲之间,红澜已然心知不好,如今腹背受敌,却没有什么可以回击的机会。
这时什么东西从他袖中坠了出去,红澜低头一看,是那只长笛。
……果然是留不住。
红澜闭了闭眼,心中叹了口气。
狐王抓住这一机会,亮出利爪,朝他喉咙扎了过去——
砰!忽然有疾风暴雨一般炸开的铁甲和陨石击打在他身上,将他撞到了百米之外!
云邡凌空掠过,单手抓住红澜,另一手飞快结印。
与此同时,伴随着金石碰撞声里,狐王的四爪与手腕错开分离,血肉模糊!
狐王被混着混着神血的剑意缠上,一咬牙,只得往后避开,不再正面打。
云邡冷冷瞥他一眼,收回目光,把手上最后一个动作结完,才舒了口气。
伴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忘川忽然动了!
那是数万的幽冥守卫,从九重地狱奔赴而来。
万盏鬼火浩浩荡荡,像是满天带着温度的星辰,聚散之间又如有燎原之势。
这幽冥守卫拧成两股,一股轰然朝后土鼎撞了过去,而另一股则分开忘川河水,护在了大剑两侧,竟然是在为大剑保驾护航。
青年被幽冥守卫拎了起来,一把掷上大剑。
他瞪大了眼,简直迷糊了。
他去看那守卫,守卫没有脸,没有肉躯,头盔下燃烧的只有一盏幽幽的魂火。
紧接着,那守卫竟然抬起手,剥下了胸口一块铁甲,递给了青年。
青年吓了一大跳,抖成筛子似的,小心翼翼的去看,忽然愣住了——
那是块铁牌,上面模糊有着字迹,好像是个名字。
彼时从军,为免战场收尸弄不清身份,都会戴上这样一块铁牌,如果死了,就把铁牌送回家去,家人自然明白了。
守卫把这块铁牌安置在胸口最妥帖的地方,已经百年,终于送出去了。
云邡飞回剑上,将红澜放下,刚要说话,便见红澜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
他把红澜规矩的摆在了谢秋寒身边,俩昏迷不醒的。
这时,一只小巧的活物蹿了过来,怀中抱着一根长笛。
云邡眉心一跳,这狐狸似乎同往日不太像?
他当即扭头去看红澜,红澜金身解开,力竭昏迷,没个十天半月恐怕都醒不了。
……他这个师兄是不是得罪瘟神了。
狐狸跳到红澜胸口,默默的看了他一阵,拿毛绒绒的爪子把眼泪擦了,扭头去看外界。
这狐狸已然不是往日的天真愚钝了,他眸中聚着灵慧的光,看着两侧的守卫,不由得叹了一声:“你们人族真……”
“真了不起,”云邡说。
大剑已然到了忘川尽头之上,浮出水面,来自人间的阳光微弱的照射下来,虽然很是微弱,但也在水面泛起了一丝波光。
幽冥守卫齐齐立在忘川河边,看着大剑的方向。
“是送行吗?”狐狸问。
“送行、思念故土、捍卫家国……”云邡道,“什么都行,人很复杂。”
狐狸没说话,半响,承认道:“也很了不起。”
第57章
后土鼎朝大剑猛烈撞击好几次, 却次次都被拧成一股的幽冥守卫挡住。
冲在前头的守卫像飞雪一样被撞散, 可每每又会有新的一只填上, 前赴后继,无穷无尽。
这些幽冥守卫, 没有肉躯,头盔下只燃着一盏幽冷的鬼火, 除了常年兢兢业业的守在幽冥,防备异动以外, 他们还要在民间鬼话里兼任恶鬼,做个治小儿夜啼的角色。
也没人想过,守卫是不是从来就有的,守卫生前是个什么样子。
青年问他们知不知道想家……怎么会不想呢。
无论生前死后,都想。
大剑重归人间, 拨云见日。
四下开阔,云邡收了剑, 刚要继续与狐狸说话, 问问他怎么变回来的, 可见狐狸正窝在红澜肩上,一直叫唤着, 便识趣的闭了嘴,转身要去安顿流民。
可他刚一转身, 便被天珑叫住了。
云邡看过来,“怎么?”
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师嫂,不了解这人是个什么脾性, 还觉得纳闷,狐王清临那个狐狸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
天珑知道云邡在打量自己,并不在意,只是道:“若红澜醒来,我又变回去了,你别和他说我回来过。”
云邡愣了愣,怎么还带变回去的?
天珑无奈道:“青丘祭司侍奉魔神,魂魄归入神墓,我现下现了身,恐怕很快要被发觉,也不知能呆多久。”
云邡这才明白过来,只能点了点头,心中替这二人惋惜。
狐狸又低头叫了红澜好几回,可他怎么也不醒,才终于没了办法,只能怅然的叹了口气。
当年,天珑算到自己大难临头,特意用秘术将魂魄分成两半,一半偷偷藏在了红澜随身的长笛上,希望借此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大难果然临头,死是死了,没想到还有一线生机。
空冥红眼杀他,又当即反悔,弄来一副半妖躯壳,做法将他这半魂魄投了进去,算作替他复生,一直藏在紫霄山的灵兽谷里。
但却不曾想,那半妖的冤魂犹在体内,与天珑水火不容。
天珑只有一半残魂,与这半妖斗得两败俱伤,故而只能是个懵懂的小狐狸的样子。
这次,他们机缘巧合来了幽冥,半妖的冤魂跟着搭了个便车,怨气被九层地狱给洗刷的干干净净,在忘川里毫无留恋的走了,天珑这才终于醒了过来。
可他虽然醒来,却是相见短,离别长,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他打心底里希望红澜赶紧醒过来,他们能说上几句话。
可假如真是这样,怕是没多久,他又要当着红澜的面走,那红澜该多难过。
天珑现在想想,实在是后悔极了。
从前年少,不知轻重,什么人都敢招惹,与他不管不顾的爱一场,便觉得满足。
可现在站在这里,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招惹过这个人才好。
这世上若有后悔药,该是价值连城吧。
云邡安置好流民,见天珑对着红澜垂泪,很煞风景的清咳了两声。
天珑扭过脸来,颤了颤眼睫,从模糊的泪眼去看他,顿时一愣——云邡那是什么表情?
云邡在忍笑。
他一被发现,立马装出未曾取笑过的样子。
实在是……一只肉呼呼的狐狸,就算哭成什么样,也都只让人觉得喜感。
魔神都死成什么样了,也就青丘狐还操心着侍奉的事。
要他说,等红澜醒来,拎着剑去把魔神墓给劈了就成了,哪有这样多绕不清的忧愁?
云邡暗自下了这样的决心,便上前一步,把天珑拨开,嘴中道:“烦请师嫂让让,我替师兄看看。”
天珑便看着他替红澜输了一段真气,又把储物器翻出来搜刮了一遍,捏出几颗丹药,给红澜塞进嘴里。
红澜的面色似乎的确是好些了。
云邡捏捏红澜脉搏,翻翻他眼皮,才退后一步,宣告大功告成:“好了。”
天珑茫然,好什么?
云邡:“什么回来不回来的事,你自己和他说,他很快就醒了。”
天珑:“你怎么……”
“我怎么这么乐于助狐,”云邡道,“师嫂不必过奖。”
天珑无话可说,复又破涕为笑。
这师弟与红澜往日说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云邡自我嘉奖了一番,彬彬有礼的要给他们让出空间,刚走出两步,忽然发觉地面忽然颤了颤,一道阴影投在了他眼前。
他凝眸抬头,只见巨大白狐从地底蹿出来,落地引起一番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