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渊皱起眉,“那仙座怎么同他说的?”
“我能怎么说?”云邡凉凉道,“我说方明芝要是真没死,到我手上我也送她去死。”
聂明渊眼皮一跳:“然后呢?”
“然后?”云邡凉凉道,“然后那小子就哭了呗。”
“……………”
“我原本还打算再说两句,可他舅舅机灵,跑过来,替我把他揍了个屁股开花,看我面色不好看,可能怕我不解气再去补上揍第二顿,拎着人一溜烟跑了。”
“……………”
聂明渊有点同情那小孩,这孩子得有多想不开。
“唉,”云邡叹气道,“怎么就给这帮人留下了冤大头的印象呢?气死我了。”
聂明渊嘴角微微抽搐,掀了布袍子坐下来。
仙座这种脾气,他自己上房揭瓦都揭惯了,哪里会肯旁的熊孩子当着他的面蹬鼻子上脸,方匆真是寻错了人。
聂明渊理理头绪,又道:“仙座,这孩子总不会平白无故这样来寻你,他可说了其他的?”
“有,”云邡道,“他说我帮他找他娘,他就告诉我穷奇骨在哪儿,引出穷奇骨,我就能把自己骨头换回来了,把我听乐了,真会做买卖。”
“………”
聂明渊抹了把汗,这方家小子真是找死的一把好手。
穷奇死后,岭南灵气充盈,都说杀穷奇起了作用,穷奇之躯埋入地底,滋养岭南之地。
可穷奇都还活的好好的,滋养个屁。
那底下埋的是伏羲骨。
云邡道:“你当时也瞧见了,我亲手埋的骨头,埋的我自己的骨头,”他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思议,“他竟然还要帮我挖出来?你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的确是混账了些,”聂明渊劝道,“别同他们置气,置气伤身。”
“我不置气才伤身,”云邡骂道,“别让本座逮着,迟早全把他们剐了,让他们也尝尝剔骨头的滋味。”
聂明渊看他是真生气了,也不再劝,洗耳恭听,陪着他骂了人家十八代祖宗,让云邡骂的很是舒心。
等仙座骂舒服了,聂明渊才尽职尽责道:“我明日便去,看岭南可有异常,再把方家里里外外都翻一遍,看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云邡瞧他两眼,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了。
这就是最气人的地方,骂归骂,却不能撒手不管。
云邡揉了揉眉心,看聂明渊手里还捏着东西,问道:“找我?”
“仙座您看这个,”聂明渊递他一样东西。
云邡斜一眼,是个拇指大小的小竹简,里头装的是密信。
他接过来,掂量两下,不打开。
聂明渊以为他是用神识在读取,“是白日的消息,摄政王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皇上让他走,他便请了罪,打道回他自己的王府去了……哎!”
云邡竟然把那个小竹筒给抛了出去,竹筒滚出去老远。
聂明渊再一看他,一脸的漠然。
……他要不还是告辞吧?
云邡道:“你说,我是没心思看。”
“……”聂明渊眼观鼻鼻观心,飞快的说:“摄政王欲求娶张阁老独女,皇上不允,先一步颁旨召张小姐入宫,二人今日斗的厉害。”
云邡掀了下眼皮,微讶:“那小子才几岁,竟跟他叔叔抢起了女人。”
“不小了,都登基五年了,”聂明渊道,“比秋寒还大上两岁,凡人家这样年纪的男子早娶亲了。”
云邡轻轻哦了一声。
还真是,要是不入修行之门,指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行吧,这代孩子是真都长大了。
“皇上羽翼渐丰,与摄政王意见相左的时候会越来越多,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去斗,我们帮着他掣肘周鸿,仙门或可免去一难。”
“再说吧,”云邡顿了一下,语气微妙的说,“说不定周鸿家小儿只是故意同他争风吃醋呢。”
“啊?”
“开玩笑的,”云邡摆手,“你处理吧。”
聂明渊先愣了一下,而后心念电转,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戳破了?
不然以仙座的脑子,转不到那儿去。
哟,热闹了!
云邡却警告的看他一眼:“他不知道我知道,你闭好嘴。”
聂明渊顿时颇感遗憾。
他原本以为以仙座这样的榆木脑袋,得过个千百年,自己都作古了,还不能领悟,却没想到这事来的这样快。
按理说不应该,谢秋寒不是憋不住的人,发生了什么?
云邡提起一壶酒,在聂明渊面前晃晃,“同我喝两口?”
“不了,”聂明渊道,“明日早朝,不能喝。”
云邡摇头惋惜道:“清风明月一壶酒,可惜本座一人独饮。”
聂明渊有些犹豫:仙座发愁,千年等一回,他其实该好好珍惜,多看会儿热闹才是。可明天早朝要是没赶上,耽误事怎么办?
他犹豫之时,云邡忽然说:“要不然百年之约就算了,你现在陪我喝个酒,明天别去早朝了,以后爱干嘛干嘛去。”
聂明渊当即心惊胆战起来。
仙座可不是糊涂了吧。
“没疯,没醉,”云邡幽幽道,“赶紧抓住机会。”
聂明渊立刻一把抱起两个酒壶,生怕他反悔似的。
云邡大笑起来。
聂明渊无语一阵,也忍不住低着头同他一样笑了起来。
山中虫鸣此起彼伏,不远处弟子挑灯经过,微风挟着细碎的夜话吹过。
他二人笑了一阵,又聊了一阵,从九州之外的云海说到紫霄山下的豆腐坊,只有云邡一个人在喝酒,聂明渊只是含笑看他。
“怎么,”云邡道,“还是打算去早朝?”
“您别说了,”聂明渊道,“我认了,我是天生劳碌命,不上朝我干嘛去?”
云邡叹了口气。
有点笑不出来。
聂明渊不上朝干嘛去?
他不当仙座干嘛去?
天地虽广,可牢笼加身,逃出去也没多大意思。
“明渊,”云邡拍拍聂明渊的肩膀,“重吗?”
聂明渊微微一怔,笑了笑,“习惯了。”
“打一开始我真的不明白,”云邡道,“这些年,潇洒过了,心惊胆战过了,到了头,才真的觉出的这份责任的重量。”
“少时我也不明白,”聂明渊从他手里把酒壶拿过来,终于也喝了一口。
酒入喉,浸透愁肠,一股辛辣蔓开,反把人刺激醒了。
“我师父从小到大对我耳提面命,全是兼济天下,我少年时叛逆,觉得凭什么我要管他们?我才不管,就偷偷从师门溜出去了,想找个风景好的村子避世而居,找个貌美的姑娘生儿育女,逍遥自在。”
“然后呢?”
聂明渊瞟他一眼。
“哦,”云邡一拍脑袋,“然后岭南大火,你的村子姑娘都烧没了,我趁火打劫把你赶鸭子上架了。”
聂明渊:“…………”他居然还说得出口。
当年穷奇在岭南作乱,殃及聂明渊夫妻,聂明渊亮出知之门人的身份,求云邡救人。
云邡答应了他,后来百年间亦常常照料那一方土地,天宫中岫玉等童子也是后来从那儿捡回来的。
这些年来,聂明渊供他驱使,替他建立了万象的势力,兢兢业业,同时倾碧以因缘镜重塑肉身,忘却前尘,从此入修行之门,二人都各的其所,还算不错。
看着聂明渊有些飘忽的神情,云邡道:“你不会是在心里骂我吧?就算我不坑你,以你的脾性,在深山里也坐不住的,我还帮你这样多,万象没我可建不起来,我比什么周鸿、孝王不是好一百倍?”
行吧,聂明渊还是不说话,随便仙座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没想到,这人还得寸进尺了,“你不就是记着倾碧的事嘛,小心眼,你等着,我现在就叫她过来。”
“我没……哎你做什么!”
云邡竟然掏出个玉符,作势要传讯。
“别别别!”
聂明渊吓一大跳,七手八脚的去抢玉符。可他又抢不过云邡,自己还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
云邡拉他一把,取笑道:“你可千万坐稳了,左相在天宫摔成个瘸子,明天周鸿见了不得气疯了。”
聂明渊直求饶:“你别玩了,让她好好的,我这点修为,过不了多少年都成老头子了,耽误人家做什么。”
云邡这才作罢。
聂明渊趁机一把将玉符抢过来,扯开衣服塞进胸口里,牢牢护着,生怕他再乱来。
云邡:“………”
这人打光棍久了,从前的气度都像喂狗了似的。
聂明渊刚来他面前的时候,以布衣之身叩见,一身磊落,光风霁月,哪是这种德性。
他说倾碧的事,是因为有一年,倾碧机缘巧合在镜子里窥了一眼前因,见着云邡闯进火海里救她那一幕,心里一直找不到地方安放的爱慕之意终于落了脚,冲着仙座来了。
云邡好像看见一个大锅从天而降,正面写着“冤枉”,背面写着“不道义”,他躲都躲不及,聂明渊还不肯他卸,觉得这样绿着他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