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邡打量着他。
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对手。
不朽阁里挂着周吞机写的牌匾,还藏着周吞机的画像,双目锐利,身躯伟岸,然而鬓发略带灰霜,看起来有些年纪,所以云邡往日开玩笑时,管他叫小老头,但从不是真对他有不敬。
不朽阁中留了不少太武的东西,其中就有谢秋寒常看的一本太武杂记,那书一半是记叙太武帝生平,说他文成武德,挽救大厦于将倾,另一半是他生前留下的手书,兴之所至时写的一些感慨,看得出胸襟宽阔,雄才伟略。
很难想象,这个人会是一个献祭万人血肉,牺牲多人性命,成就自己一人大业的阴谋家。
然而,剑圣去世时,已语焉不详的同他交代了一些,告诉他王鼎之变,内藏玄机,若要解天下之局,必先从王鼎入手。
后来他从种种迹象里去查探,大胆猜到了周吞机的存在。
今日周吞机的现身,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测。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谢秋寒也心生警惕,上前一步,站在云邡身边,握紧了剑。
周吞机这才扫他一眼,咦了一声,道:“朕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元婴期的小子。”
谢秋寒听他点破自己修为,目光收紧,越发警惕起来。
似乎是要试探他,周吞机一翻手腕,散出一阵威压。
谢秋寒自入道以来,从未真正被其他人等级压制过,直到这时,才明白“压制”二字的意思,他的毛穴似乎都被浸透,一股森森寒意从四面八方挤进来,简直让人站不住了。
“你我之事,何必殃及他人。”
云邡淡淡开口,伸手握住谢秋寒的手腕,威严一扫而空。
谢秋寒心中却还留有余悸——这是什么?
此时周吞机道:“你我修炼之道,方是真神留下的修真之道,得道时可飞升入修真界,而其余诸人,不过是站在混乱的分流之上,琢磨出一点点攀岩附会的歪门邪道罢了,即便侥幸飞升,入了上界,也经不住神祗威压,要粉身碎骨。”
他顿一下,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五年前,我曾发现一丝踪迹,降了劫雷以后又找不见了,你是如何躲过天道筛查的?”
五年前?
那正好是谢秋寒初初入道之时。
那时替他消去劫雷的,是后土鼎之二角。
谢秋寒若有所思。
云邡慢悠悠道:“他受我庇护,你自然发现不了——哦,你也别说什么天道,天道已废,如今只是你一人之苟延,怎配称天道?”
“天道已废!?”
方成镜震惊,扶住玉像站起,脱口而出,“什么叫天道已废?”
第74章
六合之间, 四海之内, 人之生死, 草木之兴衰,全乃天之定理, 是为天道,修行者以种种方法探寻着玄之又玄的大道, 沟通天地,修行道法。
乃至眼前大江涌流、星月璀璨, 四时之序,都是道。
道,怎么会废呢?
方匆也小声问:“什么叫天道已废,天道若废,我们这是修的什么?”
云邡看他一眼, 道:“咱们这位陛下在位之时,大鼎破碎, 万鬼出世, 民不聊生, 紫霄山诸位修士合力献祭,修补大鼎, 成就一段佳话,你想想, 堂堂天道,怎么会靠着几个大炉子来运转,转了没几天, 还得要人去修补?”
大炉子,他说的倒是轻巧。
方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也,也是。”
云邡道:“上古诸神混战,诸神纷纷陨落,天道亦被破坏殆尽,圣人以九鼎重新布下秩序,这是圣人之治,不是天道,后来九鼎破碎,周吞机趁虚而入,借机藏于王鼎之中,借此掌控天下,成就了自己的野心。”
听到他说“野心”二字,周吞机眉梢一动,轻轻摇头,“此言差矣,朕与众卿家群策群力,通过献祭融入大鼎,接过圣人之命,朕如今仍可时时照拂,使百姓安居乐业,续千秋万世之和平,得江山之不朽,有何不对?”
他还有脸说江山不朽。
云邡实在心情复杂,“那敢问陛下,现今处处天灾人祸,无数百姓罹难,良田万亩变作荒土,这是您求的江山不朽吗?”
周吞机默然片刻,老老实实的说:“的确是朕之过。”
他微微仰头,水纹漾动,“朕早知修炼之道吸取天地灵气,却因你紫霄山有辅佐之功,而对尔等仙门修士过于放纵,这的确是朕做错了。”
云邡极不客气的回道:“您这不还是在颠倒黑白吗?”
周吞机被他这样挤兑一下,话音一顿,正色看了他一眼。
二人眼神交汇,仿佛一瞬间交流了彼此才知晓的秘密,而在场其余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周吞机才终于笑着说:“伏羲神体所诞,果然不同凡响。”
“伏羲神体,”云邡一拍脑袋,轻声细语道,“陛下不说我都忘了,是您把伏羲骨送到我师父手边,教他什么傀儡术和大衍七杀阵的吧?本座可真是谢谢您了。”
周吞机并不动怒,只道:“你原本就是一具骨头,禹帝早备下以你替补之法,并非朕要害你,即便没有朕,你也该去填九鼎,不必来讥讽朕,朕之所为,亦全是为万民福祉,清者自清也。”
云邡也懒得同他争,皮笑肉不笑道:“随您怎么说吧,您这回冒险现身,总不是来自证清白的吧,要打赶紧的。”
周吞机笑了笑,“朕只是来见见你。”
什么叫只是来见见你?
云邡皱眉。
他虽身在王鼎中,但受着秩序制约,这样冒险现身,一定有图谋。
像是看明白了他的疑问,周吞机开口道:“九鼎裂缝越来越大了,你上回也看见了,几个小小修士,就能自由出入幽冥,破坏后土鼎威严,紫霄山诸位爱卿的骨血,恐怕已经耗尽了。”
众人一愣。
周吞机的目光定在云邡脸上,“百年前的岭南之变,朕本有机会杀你的,只是看你肯剔骨救世,心中动容,才终究没有下手。这些年朕迂回试探,总给你留些余地,就是爱惜人才,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优柔寡断到了现在……”他摇摇头,一声叹息,“还是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你了。天下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了。”
云邡的面色一点点冷凝下来。
且不管他话中几分真假,也不管中间有多少阴谋陷害,云邡的确是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去填那九个大炉子,他在也好、不在也好,都不是症结。
他一开始就是为这个使命生的,注定要为这个使命粉身碎骨。
水龙匍匐在周吞机脚下,他踩着水阶走上龙头,居高临下,一脸大仁大义的说道:“朕这次来,就是告诉你这一点,不是要与你动干戈,朕若真想杀你,早取你性命无数次了。只是此时再无他法,只能用你了。你可将身后事交代一下,或许也可再寻个肉身附上,这具躯体,朕十日后来收。”
水龙腾空,月明星稀,月光透过了水做的身躯,在地上投下粼粼波光。
江底几人面色各异,都在思索他这一番话。
云邡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站着,仿佛事不关己,也可能至生死于度外。
谢秋寒倒像是被下了死亡通牒那个,脸色青白交加,很不好看。
周吞机将一切收归眼底,露出一个隐秘的笑。
水纹渐渐淡入,他将神识缓缓抽离……
“慢着!”
一剑凌空,谢秋寒转瞬立在了水龙前,拦住了周吞机。
水纹不再波动,周吞机被他拦住了。
谢秋寒是用剑拦他,神情十分冰冷。
周吞机皱一下眉,他高高在上多年,并不习惯这种冒犯。
谢秋寒沉声道:“还想请问,陛下口中的‘修行正道’,又是怎么回事?”
云邡忌惮周吞机,不愿他去招惹,也飞到他身边,轻轻拉他,“回去我同你说。”
没想到,谢秋寒破天荒的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就要在这里说——我猜想,圣人知上下五千年之事,是否千年以前,王鼎已然在他的规划下布出新道,而陛下出于某种原因,阻止了新道出世?”
周吞机愣了一下。
谢秋寒:“是不是!?”
周吞机的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露出厉色。
云邡实在无奈极了,他本就是不想激怒周吞机,才按下不提,没想到谢秋寒自己猜到,还趁着周吞机要走,直眉楞眼的拦住,直接捅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谢秋寒垂下的鬓发捞到耳后,“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万一他恼了,让你吃个教训怎么办?”
谢秋寒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这种时候还随意流露出来的看顾和温柔。
……明明是对着幕后黑手叫板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在分心,可能连没心没肺都不足以形容了,这得是把心肝脾肺连着一串都挂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拢一拢心神,低声道:“我猜的对不对?”
云邡有点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一下头。
谢秋寒抿紧唇……果然如此。
他很快就在心里将事情理的清清楚楚。
禹帝知上下五千年时,当年布道时便展望到今日修士与凡人格格不入、灵气相争的情景,故而早布下新法,将入道之法废除,改为修身结丹之法,也就是他现在修行之道。
此道每突破一阶都降天雷,九死一生方可晋级,这本应在千年前出世,可周吞机那时全靠修士支持而登上皇位,维系大统,若依此法,他要吃大亏,于是便想修改王鼎,延迟新法之发布,估计贸然行事反而损坏了大鼎,以至于后来民不聊生,生出各种事端。
后来,他便又生一计,鼓动紫霄山先辈按古法献祭,用他们的骨血修补大鼎的裂缝,而自己悄然潜入王鼎,完成了自己一开始的筹谋。
这是一盘下了千年的残局。
从上古诸神开端,中间经圣人大禹、周吞机、紫霄山先辈、空冥,如今这一子递到了他们手中,等着他们做抉择。
这条线实在太长了,期间的人或正或邪,有深明大义,也有私心作祟,诸神混战,殃及天道,禹帝身为轩辕氏后人,以身殉道,弥补祖先过错,千年前紫霄山诸人做了周吞机的武器,却也是为忠诚和大义而死,可称死得其所,甚至是空冥,他因师兄弟之死而生怨恨,又被他人所蒙骗,他亦称不上大奸大恶。
唯有一个周吞机,自始至终都是清醒明白,为私利驱使,将世道弄得一团乱。
他之所作所为又的确是万死不足以赦,该下油锅炒上七八十遍才好。
可他竟然还在受万民敬仰,实在是笑话!
谢秋寒胸中压着沉甸甸的怒意,“陛下破坏圣人之治,将局面弄成这个样子,还舍不得脸面,要以明君自居,实在自欺欺人,不知哪里来的口气说什么江山不朽!”
周吞机脸色难看,“小子慎言。”
云邡扶额,见他们这一来一往,已经将脸皮都撕破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干脆撕得彻底点出出气得了,“他所言非虚,陛下心里清楚,陛下不杀我,或许是因为心有不忍,更多应当是被王鼎秩序所困,若只是我一人的委屈,吃了就吃了,可陛下先前的所作所为,祸害苍生,就实在不好说了,就算我真要去被那几个大炉子炖,也得先将陛下所作所为广而告之才好呢。”
他这话真的戳到了周吞机的心窝子,周吞机面露怒容,“放肆!”
水龙轰的一声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咬下。
云邡携着谢秋寒,避也不避,只道:“让我看看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