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懊恼?”李效气消了些,随口吩咐道。
许凌云爬上床,眼睛却紧随着李效,答:“病了没去伺候。”
“躺着就是。”李效说。
李效从小时起,脸上便带着一道胎记,俊颜破相令他倍觉耻辱,也对旁人的一举一动更为敏感,二十年来,这皇帝习惯了警惕身边人的一举一动,保持着野兽的原始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哪些人诚心尊重,哪些人表面恭谨而心内怠慢,哪些人在乎他,哪些人在暗自嘲笑他。
经这种本能的层层筛选,他已习惯从旁人的眼神中敏锐地把握出对方的心意,而二十余年中,对他的侧脸,他的威严从不在意,真心愿意与他交谈相处的人,唯有四个:太后、扶峰、唐思、许凌云。
太后与扶峰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唐思有时仍带着几分畏惧,独独许凌云神态自然而然,便似认识了两辈子的亲人。
除此之外,就连夜间共枕的林婉,偶尔目光相触时,李效都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他,她在宫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拼了劲地想讨他的好,投他的喜好,私底下又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让李效不想与她多相处,且那种被人时刻恳求着的目光,令他十分恼火。
李效走到桌边,见桌上置一药碗,一墨砚,一纸,一书。
那书正是平素许凌云捧着来讲的虞通略,字里行间写满蝇头小字,红色的乃是大学士扶峰笔迹,李效想起多年前正是扶峰编纂此书,又见侧边留白处,黑字看不出笔法。
“黑字是你批的?”李效道。
许凌云强打精神,答:“是。”
李效:“不似当朝风骨。”
许凌云咳了几声,答:“扶峰先生寻来的帖子,是统历年间草书名家,张孞的字。”
李效:“未曾听过。”
许凌云道:“他是西川武林世家执掌,鹰奴张慕之父,昔年延和殿上那副‘盛世天下,锦绣河山’便是大书法家张孞所书。”
李效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现已换了哪幅?孤倒不曾留意。”
许凌云道:“现换上了张慕的字:‘金戈铁马,永镇山川’。”
李效翻过一页,问:“张慕家世这般有来历?”
许凌云又咳了数声,勉强道:“张慕是……当年张孞之子,张家乃是武尊世门,虞国初,太祖一统十五州,虽已境内安泰,然北面匈奴虎视眈眈,随时将入关,进中原掠夺。京城连年征战,一片破败,未曾修缮,太祖便将年幼的成祖托付予旧友张孞家中,那时张慕十五岁,成祖四岁……未料夤夜起火……”
李效道:“不必说了,孤自己看,没兴致听你这痨病鬼讲书。”
许凌云又咳个不停,边咳边笑。
“在……咳咳,在后头,陛下多半一时翻不到那处……”
李效道:“孤顺着朝下看便是,看到哪是哪,你睡你的,三日后养好病,随孤去秋猎。”
“当真?”许凌云差点又要下床来。
李效道:“放肆,君无戏言,问的什么话?平日真是太宠着你了!”
许凌云这才不吭声了。
李效翻过一页书,找到上次许凌云截断之处——枫关夜战。
许凌云咳过几声,消停了些,忽又开口道:“那日张慕……”
李效:“闭嘴。”
许凌云笑了笑,说:“书上记得不太清楚。”
第18章 匈奴王 …
话说那日张慕将雏鹰掷下山涧,李庆成不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不就问,张慕瞥了李庆成一眼,也不解释。
李庆成呆呆看着那雏鹰,雏鹰在地上挣扎,几次扑扇翅膀艰难挣出石缝,又摔下更低之处。
连着几下摔去,一级递一级,直至摔到悬崖脚处的枯草中,方扑扇双翅,勉强飞了起来。
雏鹰飞起半丈高,在岩上一撞,扑剌剌抖个没完,再一撞。末了终于东闯西突,飞回巢内,翅根处通红带着血丝,缓缓闭上鹰眼,侧躺在窝里,毛茸茸的鹰腹一起一伏。
李庆成和张慕都没有说话,又看片刻,雏鹰虚弱唳声响起,似在求饶。
张慕说:“走。”旋即抱着李庆成,攀上崖顶。
李庆成绕回山腰处,失魂落魄地牵着马,张慕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那一刻,李庆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痛苦,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有的回忆都已消失殆尽,他不止一次地从蛛丝马迹中推断,想得越多,便越茫然。
他甚至强迫自己去构造那些不曾忆起的场景,模拟出一个没有半点印象的皇宫,把张慕,方青余等人的模样放进去,像在做白日梦,幻想自己住在皇宫里。
然而那并无裨益,过去依旧是一片空白,他迷失了自己,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朝何处去,犹如那只无父无母,在岩缝中摔得狼狈不堪的雏鹰。
李庆成道:“张慕,告诉我,我从前是个废物么?怎会混得这般落魄?”
张慕似是感觉到李庆成的心情,低声道:“不。”
李庆成怔怔道:“我是否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
张慕沉默。
李庆成苦笑道:“多半是我自作自受。”
张慕开口道:“不,殿下对臣很好。”
李庆成停下脚步,张慕低沉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背后传来:“殿下不可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臣……”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李庆成抹了把眼泪,转过身,抱着张慕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前,张慕那英伟男儿身躯僵硬地一颤,手足无措,一手筛糠般发抖,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后终于搂着李庆成的肩,默不作声。
张慕带着李庆成回枫城,方青余见李庆成神色恍惚,看了张慕一眼,目中带着嘲讽神色。
“滚木按你的吩咐砍好了。”方青余温声道:“也交由唐鸿运上山去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站在方青余身前,矮了半头,方青余拿着把刷子,单膝跪地为李庆成刷去满是雪泥的袍襟,李庆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些许,说:“你做得很好。”
他坐在厅内,发了一会呆,终于回过神,双目一闭,又一睁,恢复神采。
“现横竖无事,把唐鸿也唤过来罢。”李庆成长长出了口气:“我与他参详了点事,正好一并交付予你们。”
唐鸿被唤来,四人在厅内案前围定,李庆成铺开枫关周边地图。
“无论把持朝政的人是谁,是议和还是开战,枫关以南,都不能割让半寸土地给匈奴。”李庆成说。
唐鸿点头道:“否则西北天险一失,匈奴长驱直入,中原必定会大乱。”
李庆成说:“但朝廷还有十天就将派人前来议和,现在殷烈被我派去把守自西川至枫城的官道,前些日子我让他带一队兵,告诉他有人从京城伪装成议和吏过来,让他见官府兵队便一拥而上,务必拦住,拦不住,也必须拖下去,拖不下去,就直接把议和吏杀了。”
方青余哂道:“你该换个人去,殷烈下得了手么,真有你的。”
李庆成说:“正料到他杀不下手,罢了,现无人能派出去,你们三个务必留在我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希望他能多拖一会。”
张慕道:“拖到何时。”
李庆成说:“拖到匈奴来攻关,咱们再把匈奴击退,赶出塞外为止。”
方青余道:“只怕匈奴未必会在这段日子内来攻。”
李庆成沉默,唐鸿道:“若我是阿律司,便会按兵不动,等到朝廷派来议和使,明知必胜的仗,为何要打?”
李庆成道:“所以,这就是下一步计划,也是最棘手的,我要将枫关的守军,连着郎桓迁来的将士,一并派给你们,主动出兵。”
唐鸿道:“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庆成道:“绕开郎桓,沿销骨河北上,绕到比断坷山更北的峡谷内,袭击匈奴的村寨。”说着以墨笔画了几个圈:“这是王参知留下的,地图上的匈奴人村落,他们千人一村,族中老幼俱在过冬,各部中壮年男子跟随阿律司出征,你们带着九千骑兵出去把所有村落血洗一次,不管老幼妇孺,全部杀了。”
唐鸿道:“你会激怒阿律司!此刻枫关守备本就空虚!是想找死!”
李庆成笑了笑。
方青余道:“不错,正该如此,血仇一成,议和再无可能,纵是阿律司想议和,他手下来自匈奴各部的将士也不会愿意,几日后回援?”
李庆成道:“从断坷山至枫关有一百一十里路,急行军一日一夜足够,阿律司一定能猜到此时关内兵力薄弱,你们把该杀的杀干净,情报到阿律司处,他们再来攻打枫关,至少需要三天。第三天你们必须马不停蹄,回援枫关,若时间拿捏得准,正能赶上关门外前后夹击的一刻。”
“杀女人,老人,小孩。”李庆成抬头道:“下得了手?”
方青余漫不经心道:“没问题,这便去。”
唐鸿看着张慕的脸色,许久后张慕道:“我不去杀,但我也出兵。”
李庆成道:“去何处?”
张慕沉默。
李庆成无奈,问这闷葫芦的想法,实在是给自己找麻烦,他端详张慕眼色,忽地与他心意相通,诧道:“你想去断坷山,救出征北军的俘虏?”
张慕抬眼,眼神中带着释然之色,显是为这短短瞬间的心有灵犀而欣喜,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李庆成道:“随意,你可自行支配路线,但前提是保住自己性命,不可受半点伤,否则我可就只能自杀谢罪……不,我杀了唐鸿给你陪葬。”
唐鸿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庆成莞尔一笑,张慕目光温暖,认真一点头,便算回应了,躬身告退。
厅内唯剩唐鸿与李庆成两个少年。
李庆成眉毛一扬,唐鸿咽了下唾沫。
“想像你父亲一样成为名将。”李庆成认真地说:“不是空有一身武力便成的。”
“我知道。”唐鸿嘴唇动了动:“这就去。”
李庆成道:“今朝尸积如山,白骨盈野,正是为你铺出的一条旷世名将之路,来日史书纵有记,也当记得此刻下令,让你们杀百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唐将军。”
唐鸿重重叹了口气,一点头,前去领兵。
当夜,一片静谧中关门大开,马匹全上了禁嘶的铁辔头,火把林立,李庆成站在关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鸿,方青余,张慕各着戎装,祭酒。
夤夜九千骑兵分为三队,离开枫关,余两千步兵轮值守关。
人全走了,李庆成在关楼高处睡了一夜,翌日起来却是纵马朝山上去,依足前几日规矩,亲自喂那雏鹰。
雏鹰精神好了许多,已能扑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间疾飞来去,李庆成手指逗弄,再喂食时那海东青却不来了。
此刻,方青余朝北,唐鸿袭东,张慕却是最悍勇,拥三千铁骑直捣断坷山!
一日一夜间,方青余连扫销骨河北岸匈奴人十余村落,屠了近万千人,过境不久便惊动驻兵断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余借夜色掩护,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军赶至时唯见焦黑村庄,族人曝尸荒野,方青余前脚一走,雪狼群便后脚赶至,啃食尸体。
唐鸿则突袭销骨河下游,无论男女老幼,猎户平民,一概斩杀,割下首级带走。
张慕则在黑夜中杀进断坷山,与绕道前来的方青余汇合,一路直袭而去,再转而横着碾过,将驻守山内,看守虞国征北军战俘的匈奴军杀得大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