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云扫了身周一眼,淡淡道:“朕若没猜错,此刻林阁老应当就在暗室里听着罢,何不堂堂正正地说几句?”
林懿长叹一声,推开暗格,撩起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内阁大学士林懿,叩见陛下。臣情非得已,此乃权宜之策。”
许凌云起身,看也不看林懿,经过他的身边,忽问:“唐傕,不管这名字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出去了。林懿,这里是你府上?”
林懿知道许凌云是聪明人,几句话就已察觉真相,也不敢再瞒着他,低声道:“这是老臣府上别院,在京师西大街。”
许凌云问:“你在太后身边埋下了你的人?”
林懿汗如雨下,点头道:“是。”
许凌云:“平身,这事还有谁知道?”
林懿暗道不好,按以往打交道的印象,许凌云没有这么大本事,就一庸庸碌碌,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侍卫,怎会一下就变了个人似的?
林懿道:“郑喜儿在陛下归京的十日前就回宫来了,当时密报太后,微臣之女就在养心殿,太后吩咐旁的人都退下,婉儿也就回延和殿去了,婉儿身边有名忠仆前去取布走开,仍留在养心殿内,从旁听见太后与郑喜儿的谈话经过。”
许凌云:“喜公公呢。”
林懿:“当夜就被太后沉了池,那丫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禀报皇后,连夜出宫向臣秘密回报,现在只有微臣,与方才那唐傕参将知道。”
许凌云沉吟不语,片刻后看着林懿的双眼,心下了然。
林懿作了最正确,最慎重的选择,身为当朝权臣,他不可能坐视此事在眼皮底下发生,再任凭李效与太后自己处理。
许凌云道:“我若不想归朝呢?”
林懿微微一颤,眼中现出一抹杀机,而后发着抖道:“陛下这是开玩笑了。”
许凌云得到了证实:李效其人,并不如林懿所想的这么好操纵,林懿多半认为李效羽翼丰满后,总有一天会调转矛头来对付他。
与其与李效没完没了地拉锯下去,不如将此刻一无所有的许凌云捧上位。一名丧家犬似的鹰奴,坐上龙椅后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家,从此林懿勤王之功赫赫。女儿,外孙算什么?只要许凌云愿意娶,他林懿能有许多个女儿。
但许凌云感觉不像他想象中的这么好对付,林懿的计划在一开始的试探上就出岔子了,本打算乔装成唐思手下的势力,先蒙蔽过许凌云,哄得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的安排来,不料刚开了个头,就被许凌云全盘揭出了底。
不愿意归朝?那就只有将他秘密杀了,将痕迹处理得一干二净,回到原点,继续捧李效当他的皇帝。
林懿只要把事情做得够利落,绝了许凌云的后患,这一着棋是真正的两面逢源。
“容朕再仔细想想。”许凌云一哂道:“阁老先退下罢。”
林懿擦了把汗道:“陛下,府上人多口杂,这就请陛下到外头先住着,但还请陛下稍作乔装,以免引起注意。”
许凌云笑道:“没关系,朕也不想出去,住这儿就成了。”
林懿再三请许凌云出去,许凌云再三推辞,最后淡淡道:“再高的位置,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夜里睡的,不过也只有一张床,朕意已决,林爱卿不必多言。”
“是,是。”林懿退了出去,不知为何这侍卫未坐龙椅,先摆架子,身陷幽禁之中却仿佛君临天下,胸有成足,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许凌云身边既无亲信,虽身带武艺,亦强不到千军万马中独来独去的地步,只要看紧些,还能作得出什么乱子来?
林懿当即派人严密把守,吩咐不可走漏了风声,才前去上朝。
数日后宫中防卫再次调动,李效临朝,沉默注视群臣。
他敏感地觉得,百官注视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了,尤其以林懿为首。
天子安静坐着,朝臣们也不发一语。许久后,林懿咳了声,打破了这个沉默,呈上折子,说:“匈奴来使已在京中等了近一个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效说:“孤想再听听众位爱卿的看法,孤前去江州的这一个月间,想必阁老与兵部诸位,都有了新的想法,不妨再说说。”
于是大臣们将事情又重复说了一次,仍翻的一个月前的话,李效听完后淡淡道:“退朝。”
林懿无计可施,回到府内去见许凌云,许凌云在密室里睡了三天,也不要求出去走走,闭着眼躺着。
林懿将朝中之事说了个大概,许凌云淡淡道:“知道了。”
林懿说:“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许凌云说:“再等等罢,朕还没想好。”
林懿已经隐隐感觉到许凌云在耍他了,然而许凌云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林懿已暗暗生出了杀机,问道:“恕臣多嘴问一句,陛下……不想与太后母子相认了?”
许凌云静了。
林懿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的亲娘。”
许凌云道:“太后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林懿道:“听微臣爱女说,太后已派人下江州,前去追查真相,想将陛下接回京师。”
许凌云苦笑,听出了林懿的谎话,如果真想母子相认,又何必把郑喜儿处死?太后所做的事是将错就错,她狠不下心追杀自己,也不敢废李效立许凌云,朝中若经此大变,不定连母子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许凌云悠然道:“先帝抄了我许家,当时她可一句话没说。”
林懿道:“陛下此言大谬。先帝抄的是那不知好歹的许家,而非陛下的许家,光是私匿陛下一事,当年许参知就……死有余辜。”
许凌云道:“林阁老所言甚是,李效已知自己身世,当年是你亲手下令抄的他家,就不怕他来日怀恨报复你?”
这一句出,林懿登时被震住了,暗道糟糕,当初竟未想到这层,就算当做若无其事将许凌云杀了灭口,以后李效也定会因许家灭族之事翻旧账,怎生是好?
许凌云轻飘飘的一句话,马上就把林懿逼到了绝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退下罢。”许凌云道:“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容朕再想想。”
翌日,朝中剑拔弩张,李效出乎意料地寡言,仍不置评判。
林懿散朝后又来了。
许凌云起身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想清楚了,不应辜负众卿的一番忠心,更不能令我大虞李家绝了后。若不再做点什么,听之任之,只怕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就要交给外人了。”
林懿如释重负,忙伏地道:“陛下英明。”
许凌云负手转头道:“但朕还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江山被篡,你又如何确保此事一朝可成?”
林懿道:“微臣已作了两手准备,此事非发动宫变不可,太后身边已换上了微臣的人,唐傕将军控制了西宫。”
“陛下只需与微臣选一日,待李效前去养心殿时,便以探望皇后为名入宫,我们可马上制住整个西宫。困住李效与太后,一封密信诏令唐思进宫。”
“待得到了以后,陛下可与李效当面对质,陛下请看。”
林懿转身出外,片刻后取来一封生辰纸,上头按着许凌云之母的手印,以及许凌云的名字。
“怎么得到的?”许凌云不自觉地紧张道。
林懿:“那厮将这生辰纸带了回宫,微臣的人偷出来的。”
许凌云静了片刻,林懿又道:“据说当年太后回宫时,并无生辰纸,先后也因此特地留了心。”
许凌云蹙眉道:“先后命你去彻查的?是罢。所以你才籍这机会,整倒了许家,晋内阁大学士?”
林懿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名被抱错的皇帝怎这么难伺候?疑心重重不说,心思更是顺藤摸瓜,稍露了点线头便一刻也不放过。
照这么个下去,迟早身家老本都会被翻一次,林懿直至此时方认识到:这新皇不是任人糊弄的,只怕比李效还要麻烦得多。
“是。”林懿产生答道。
所幸许凌云不再追问下去,只淡淡道:“此计甚妙,林懿,朕还知道一条秘密通路,是自护城河进入太液池的。”
“全靠唐傕,朕觉得终究行险,举事那天,你可派一部分府上亲兵,从水道进太液池,贴身保护朕。”
林懿大喜道:“全凭陛下吩咐。”
许凌云又道:“礼部侍郎亭海生……”
林懿忙道:“亭侍郎是老臣门下。”
许凌云微一笑道:“当年婉儿出嫁前,曾与亭海生相识?”
林懿微蹙眉,刹那间神情变幻,似是一直存在心中的某个疑云,籍着许凌云这句豁然开朗,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时,许凌云又道:“你安排朕与亭海生见一面,朕有话与他说。”
“陛下。”林懿回过神道:“亭海生此人看似庸庸碌碌,实则……”
“不妨。”许凌云道:“朕有主意,只随便聊聊,不向他透露朕的身份。”
林懿仍在犹豫,许凌云笑道:“去办罢,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第71章 迷离局
一辆马车停在林府的后门,亭海生下了车,被带进府上。
许凌云在书房内摹一份字帖,见亭海生来了,遂搁下笔,淡淡道:“都退下罢。”
亭海生疑惑顿生,林懿让他进来,并未言明何事,此刻见许凌云忽然出现在京城,当即微微蹙起眉头。
“许大人?”亭海生道。
“亭大人。”许凌云点了点头,知道林懿不可能放得下心,左右人都退下,此刻林懿定仍守在书房外。
亭海生眉头动了动:“许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许凌云:“回来办点事。”
一束迷蒙的光线透过窗格,落在许凌云的眉上,亭海生背对书房外窗,挡住了二人之间那一方小小的书案。
“亭海生。”许凌云说:“听说当年你在林阁老府上时,曾经与皇后私定终生,凌云后来想起此事,常不禁唏嘘。”
亭海生的面容带着一股孱弱的书卷气,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虞国以武发家,重武轻文几乎已成了历朝的惯例,许凌云不由得暗自祈求,希望自己没看错亭海生。
亭海生道:“许大人说笑了。”
书房内一阵长久的静谧,亭海生的面容苍白文弱,而许凌云眉目间却带着武人的英秀之气。
亭海生开口道:“许大人想以此来要挟什么?海生自认识许大人的那一天起,从来就觉得许大人无欲无求,不像这样的人。”
许凌云哂道:“没有打算要挟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欲保亭大人一家平安。”
亭海生道:“恕我海生直言,两情相悦,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婚嫁之后,婉儿也一心守德,从未有过逾礼之事。人生而在世,何来处处两情相悦的姻缘?陛下是仁君,想必亦知此节。许大人担忧海生安危的心思,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许凌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证实了亭海生的气节,悠然道:“你就这么相信陛下?”
说毕提起笔,在二人中间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亭海生淡淡道:“海生忠君,为的不过是报国,得偿天下,仰仗当今陛下在朝,能为百姓谋点福祉……并非为一己私利。”
说话间许凌云笔锋,落笔而就,行书隐约带着前朝张孞的笔法,书就五字:林懿要谋反。
亭海生注视纸上的字,神色如常:“许大人若无事,海生便将告退了。”
许凌云凝视亭海生双眼,欣然道:“亭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说毕随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蘸了笔水蕴开,化作模糊的墨迹。
亭海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起身出府。
林懿始终站在隔间内旁听,待得亭海生走后,方现身道:“陛下是如何得知?老臣实是错看了这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