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什么?”李效问道。
太后一拢袍袖,起身道:“当然是对匈奴人,是和是战。”
李效上前一步,习惯着上去搀扶太后,手微微一伸,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太后看了李效的手一眼。
李效道:“儿臣……还未想好。”
太后道:“还未想好?你到江州去不就是为的向扶峰先生请教这事么?”
李效:“扶峰先生去了。”
太后淡淡道:“听说了。”
李效不知为何,总觉得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怨毒之色,不应当是这样的。扶峰死了,太后怎么也不难过?难道她全知道了?
“喜公公呢?”李效问。
“我怎么知道?”太后马上答道:“正要问陛下,郑喜儿呢?人怎么也没了?”
李效道:“儿臣在……江州时,为扶峰先生办完丧事,喜公公就不知去了何处……”
太后一脸茫然,两道柳叶眉微微拧了起来,老妇人抹成暗红色的唇抿着,神态像极了许凌云。
李效刹那不住发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拔剑刺穿她的胸膛。
“那可就奇了。”太后坐回椅上,长叹一声:“陛下不如派个人,去老骨头家乡查查,据说在青州……”
李效缓缓点头,低下的脸近乎扭曲而无法掩藏自己的神色。
他看着太后戴着翡翠寿戒的手指头,忽然又想到生辰纸上的手印。
“母后若没有其他的吩咐,儿臣就告退了。”李效道。
“去罢。”太后抬手打了个呵欠,李效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的手背跟到脸前。
“这几天有点乏。”太后说:“让皇后最近都不用来了。”
李效点了点头,转身推开养心殿的门。
“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请说。”李效背对太后,注视着殿外花园。
太后说:“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宫里了,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辈子,如今你也能独断朝纲,为娘想再过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顺带着就在秦州的别宫……住下来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缓缓点头,嗳的一声长叹:“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入夜时李效离开了养心殿。
身后跟的都是陌生的侍卫,李效终于见到个熟悉的面孔,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数句,才掉头朝延和殿内去。
林婉亲自出来迎,李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外殿摆上晚饭,林婉道:“陛下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效缓缓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满难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见过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这些时日,母后都说了什么。”
林婉道:“臣妻不知,宫内换了一拨侍卫,来了不少人,母后这些天,也没传臣妻去了,也没见过承青,只说身子乏,想歇着。”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后也不需去了。”
“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转开,盯着满桌珍馐,溢碗佳肴,只觉无从下咽。
“陛下。”林婉低声道:“母后因为匈奴人之事……生气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视林婉,林婉眉间焦色尽显,没有半分心虚。
“皇后。”李效道。
告诉她?李效依稀有股冲动,告诉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过是个被抄家灭门,抱错的小孩。她知道以后会怎么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林家已经把女儿嫁了给他,利益与他是捆在一处的。
若让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会下手帮助他收拾所有的蛛丝马迹,然而待他坐稳后,身世又将成为这对父女的把柄。
这把柄牢牢握在他们手里,随时想废就废,想立就立。
“没什么。”李效说:“只是有点累了。”
饭后李效仍有点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见感觉便长大了几分,犹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风吹来便长,李效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颠来颠去,李承青喜欢得很,抓着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内梳妆,李效忧心忡忡地哄着儿子玩,承青摇摇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简单地说几个音节,然而最先学会的词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这小子自学会说话后,就从未喊过人,无论林婉怎么教都没用。
反复教了许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着眼看,只是不叫。
还是最后李效发了话说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学,林婉才只得作罢。
李效自己小时候学说话也学得极慢,两岁时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自江州回到宫内,一换了陌生环境,便又不愿开口了,自然不愿苛责儿子。
嬷嬷们要过来看着,李效示意道:“不妨,让他自己摔几回。”
李效小时候与太后住在偏殿,那时大虞皇后声威正盛,后宫争风吃醋,无人来管,幼时的李效在宫中来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严词厉斥,令他自己爬起来。
李效把儿子抱着越过门槛,耐心地看着他走出花园,李承青远远地看着太液池,说:“人。”
李效被打断了思路,问:“什么?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会叫么?”
李承青说:“人,水。”
李效:“水,水怎么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里走,李效蹙眉把他抱着。
李承青又说:“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点头,说:“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兴奋,李效又道:“他在说什么?”
一嬷嬷赔笑道:“前几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园,朝池子里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听见什么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从栏杆下笨拙地钻过去,李效连忙把儿子弄出来,交给嬷嬷:“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着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两百年了,还没封上,过几天得寻个人来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听觉这么好?能听见半夜池子里水响?
是夜四更,乌云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两名御林军侍卫马上过来,李效示意不可声张,带着他们到太液池去,避过巡逻往来的侍卫。
“你们拿着夜明珠。”李效说:“到水下去看看有什么异常。你从东朝西,你,自南向北,声音别太大了。”
两名侍卫解下外袍,脱了靴子,轻手轻脚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栏杆,在池边等着,乌云过,银白月光无边无际地洒了下来,合着太液池水面的鳞波微微荡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卫哗一声出水,把一个麻布袋子拖向岸边。
李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滞而粗重,亲手发着抖解开麻袋的系口绳。
袋里装着几块大石头,与一具尸体。
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那人一身太监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发胀的喜公公。
三天后,一辆马车入京,停在一间大宅子外,数人将一具大箱子提进了府里。
几名亲兵打开箱子,把眼上蒙着黑布的许凌云抱出来,一路颠簸劳顿,许凌云的脸颊上现出难受的晕红,被放在一张榻上。
药粥递来,许凌云张口就吃,也不多问,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无人给他解去手上的系绳,密室中一片静谧。
“臣参见陛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间。”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壮:“我大虞两百年江山,竟是受贼人所篡,如今终于寻得陛下……”
“谁的陛下?”许凌云淡淡道:“参见陛下是用绳子捆着的么?”
那声音道:“京师耳目众多,微臣势单力薄,恐此事被发现,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连累陛下。”说着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绞子剪断许凌云手上绳索,却不解开他的蒙眼布。
许凌云也不除下蒙眼布,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傕,安阳人士,与当朝唐思将军乃同族,守护大虞宗庙十载有余,不常往来京师,是以陛下任鹰卫队长时未曾见过微臣。”
“唐思呢。”许凌云道:“你既守宗庙,朕若没记错的话,当是五品参将。”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护宗庙之职不可擅离,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许凌云又问。
那人答:“唐思将军正在想法稳住太后与那奸贼,时机一至,便当拥护陛下回朝。”
许凌云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喃喃道:“你还是没说清楚,唐思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第70章 篡位令
是喜公公泄露了内情?不应该,以太后那等精明之人,跟在身边的忠心定无可挑剔,老太监知道后第一件事是回报太后才对。
当时院外又没有其他人了。
假设那老太监马上动身回京,告知太后,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在太后那处泄露了风声,老太监独自回来,朝太后详细说的时候,一定是被谁偷听见了。
唐思会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把内线埋在养心殿里?
许凌云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了。
“这么忠心……”许凌云嘴角微一勾,带着揶揄的笑:“可让朕赐你点什么呢?”
那名唤唐傕的男人道:“微臣是唐家的人,为我大虞尽心竭力,不敢有图报之心。”
“哦?”许凌云淡淡道:“唐鸿流传下来的家训是什么?”
那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道:“臣不知。”
“不对罢。”许凌云冷冷道:“你这演戏可真演了十足,演完了么,让林懿出来,朕有事问他。”
“陛下……何出此言?”那男人声音立马就变了,许凌云解下蒙眼布,面前是个昏暗的密室,不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