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判苦笑:“那就让他慢慢想吧。”
友人的状态已从初见李昂时的暴躁变成了现下的无奈,这种微妙的转变让春谨然嗅到一丝不寻常:“他对你做什么了?”
郭判不解。
春谨然直言:“你动摇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郭判叹口气,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拍到桌案上,继而向后瘫到椅子里,“那小子太阴险,武力没用,改怀柔了,真他妈的!”
敢骂皇帝的江湖客不少,但多半为显得自己豪放洒脱,勇猛无惧,能骂得像郭判这么真心实意的,恐怕没几个。
春谨然拿过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打开,赫然是一副……画?
不怪春谨然迟疑,因那画风太过潦草,只勉强辨得出是两个人,一头虎,而且因为年代久远,保管不善,纸张已缺了一角,边缘也卷曲泛黄。
郭判见他打开了画,便将内情徐徐道来:“我父亲以前在朝廷当官,深得皇帝信任,而我和皇子们年纪又相仿,所以便被恩准,同皇子们一同习武。所有皇子中,那小子年纪最小,身体最弱,也最不受重视,所以总被其他皇子欺负。我这人打小就好路见不平,为了护着他,没少跟其他皇子对着干,更是不知道挨了我爹多少打。结果有一次,外邦进贡来一头白虎,威风凛凛,煞是好看,我听说之后,趁着习武的间隙也偷偷跑去看,哪知道运气这么背,那头老虎竟然鬼使神差地从笼子里跑了出来!我当时才多大啊,直接吓傻了,以为死定了,哪知道那小子忽然出现,就在老虎扑向我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窜到了我前面,高举着刀,借着老虎扑过来的速度,几乎是没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老虎的肚子,从虎颈一路到底,最后开膛破肚的老虎压在我俩身上,鲜血滋得我俩满头满脸,他肩膀也被压得脱臼了,我一条腿也骨折了,最后是听见骚动赶过来的侍卫把我俩抬出来的。后来皇帝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不仅没生气,还大大表扬了那小子一番,什么有魄力有胆识和自己年轻时候很像一类。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皇帝终于注意到这个儿子了,他也确实争气,后来就一步步,真接了他爹的龙椅。”一口气说到这里,郭判顿住,好半天,才耸耸肩,“不过这些和我就没啥关系了,白虎那件事过后没两年,我爹就被人诬陷,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判了个满门抄斩。满门,哈,皇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郭家上下九十八口,除了我侥幸逃脱,无一活命!现在倒好,说一句对不住,弄一个假模假式的平反昭雪,就想让我继续为他们家的天下卖命,凭什么!”
春谨然一直安静听着,尽管心中有疑问,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知道郭判需要这样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些事情压得他太久,只要开了口,必然要全部释放出来才能好受。
直到此刻:“皇……那小子给你封了个肃远将军,是想让你替他干什么?”
郭判:“肃清西北,平定边境。”
虽不在庙堂,可春谨然也多少听过一些西北外族侵入边境村镇烧杀抢掠的事。但他想不通的是:“朝廷那么多人才,为何偏要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个不情愿的?”
“人才多没用,都是争皇位的时候各个皇子扶植的自己人,这对于龙椅还没坐稳的新皇帝来讲,除之尚且不及,怎能去用。所以不怕不情愿,信得过就行。”郭判将庙堂之事看得越透,越是想要嘲讽。
春谨然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全部:“所以他先是派人抓你回去,见确实不成,又换了李昂来动之以情,甚至不惜旧事重提?”
郭判重重叹口气,满是无奈:“救命之恩哪。”
春谨然皱眉:“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再说哪有人逼着别人报恩的,还故意画这么丑的提醒胁迫图!”
郭判:“这是我当年画的,表达感激之情。”
春谨然:“……”
第92章 血色天然(十)
是春谨然先发现丁若水的。
发现的时候,丁神医就那么靠在门边,一脸平静,若有所思。
“都听见了?”春谨然问。
丁若水点点头。
郭判有些狼狈,他不是一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总觉得藏在心里的事情一旦摊开,人就像没穿衣服站在光天化日里一样。结果现在还非自愿地被迫增加了一个围观者。
“你来怎么也不出个声!”一狼狈,郭大侠的语气就不自觉变冲。
丁若水歪头瞥他:“你俩躲在我房间嘀嘀咕咕,事先知会了?”
丁神医不是一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但面对郭大侠时,就会意外地伶牙俐齿,对付春少侠有难度,碾压郭大侠没问题。
郭判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春谨然已经见怪不怪,这俩人要是有一天没掐,那才真叫出事了。
“药已经煎好了。”丁若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四下张望,难掩激动:“哪儿呢,快给我!”
丁神医耸耸肩:“我端过去的时候看你不在,就交给祈楼主了。他说包他身上,保证喂得滴水不漏。”
春谨然黑线,这都他娘的什么形容词,再说了,谁用他喂啊!!
“郭兄你稍等一会儿哈,我去去就来!”匆忙撂下话的春少侠如一阵风,消失在了门口。
丁若水和郭判面面相觑。
前者先发了言:“他不会回来了。”
后者悲凉叹息:“我知道。”
丁若水走进自己房间,坐到春谨然之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郭判。
郭判被他看得心里没底,粗着嗓子问:“干嘛?”
“肃远将军,”丁若水忽然玩味似的念了一遍这封号,末了清浅一笑,“挺适合你的。”
自打二人的相处方式变得“热情洋溢”,郭判便很少从丁若水这里收到笑容了,故而乍见到后者对自己笑,竟有片刻的享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觉得我应该去当这个什么狗屁将军?为朝廷卖命?”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丁若水问他,态度严肃而认真。
郭判也正色起来,思索后,点了头。
丁若水沉吟起来,似乎在想如何起头。良久,郭判才听见他问:“还记得阿瓦吗?”
当然记得,那是西南之行时因误会与他们起冲突的当地部族青年,大家不打不相识,到分别时已经算是朋友。
郭判点了下头。
丁若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阿瓦掉进深沟里的时候,关于是否要救他,大家的意见都是什么?”
郭判囧,这个更记得了,因为他当时也在沟里好吗!
“你说是人就要救;我说坏人不用旧;裴宵衣那王八蛋说谁都不用救……哦对,还有挂树上的杭老三,嚷嚷着先救他。”
“为何?”
“这有什么为何的。你烂好人,我善恶分明,裴宵衣混蛋一个,杭老三……算了,那小子怪怪的,不提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嗯?”神医的思绪太跳跃,郭判有点跟不上。
丁若水耐心地重复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郭判皱眉:“我不是说过了么,荡尽世间不平,待这天底下再没不平之事。”
丁若水:“外族侵我边境,对于边境百姓来说,算不平之事吗?”
郭判:“……”
“这就是我的看法。”丁若水语气很和缓,但在和缓深处,有着不易察觉的坚定,“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不论善恶只救性命,是我的道;不畏强权荡尽不平,是你的道;不计后果追寻真相,是谨然的道;敬而远之明哲保身,是裴宵衣的道。一个人若想活得明白,活得充实,就必须清楚自己的道,并循着它前行。道可以换,比如恶人变好人,懦夫变勇士,但道不能乱。最怕的是忘了前道,又寻不清楚后道,最后在迷惘和浑浑噩噩里,虚度一生。”
郭判静静听着,面色看似很平静,然内心已波澜起伏。
他承认丁若水是神医 ,但在品性上,只当对方是个烂好人。毕竟好人坏人一锅炖比善恶分明要简单多了,还能落得个妙手仁心的好名,何必非要费心去惩恶扬善。却原来,对方不是不分,只是不愿分,对方的道是悬壶济世,不是悬壶济善。所以任凭旁人如何嘲讽调侃,对方都从未动摇。
“你想换道吗?”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问题。
郭判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丁若水疑惑:“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拯救千万百姓还比不上抓几个江湖恶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郭判沉吟半天,才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替朝廷卖命!他们家的天下,他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退。呵,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用人的时候就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就觉得别人得感恩戴德,这算盘打得未免太精了。”
“好。”丁若水不再劝,起身开始往外走。
郭判连忙出声:“哎你干嘛去?”
丁若水理所当然道:“看裴宵衣啊,还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效呢。”
郭判黑线:“那我呢,你就不管了?”
丁若水愣住:“不都聊完了吗?”
郭判蒙圈:“聊完了?聊出啥了?我咋不知道?”
丁若水叹口气:“你觉得天下是他的,我觉得天下是所有人的,咱俩起根上就不一样,所以我的看法对你不适用,你坚持你自己的就好。”
郭判眯起眼睛,企图从丁若水的脸上发现嘲讽或者揶揄,但是没有,一丝都没有。对方神色自然,无半点置气或玩笑之意。郭判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丁若水,就像即便裴宵衣淡然冷漠的道与他治病救人的道完全不容,他也不会硬逼着对方去改,哪怕自己再看不惯。
天下不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吗?
是他郭判的,是他丁若水的,是边境百姓的,是中原武林的,也是京城庙堂的。
肃远将军,肃的是外敌,保的是家国。
“若水——若水——”
裴宵衣所在的房间传出了春谨然的高声呼喊,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焦急。
丁若水不再耽搁,连忙快步去往那边。
郭判也一震,知道肯定裴宵衣那边出事了,赶紧跟了上去。
裴宵衣的房间这会儿已经满是汤药的气味,药碗被随手放在床边,已经见了底。祈万贯躲在房间一角,春谨然则守在门口,远远看见丁若水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拉起丁若水的袖子就往屋里跑:“快快,他耳朵里有东西在动!”
他,自然是指裴宵衣。
丁若水心下诧异,他以为至少也要两到三日,解药才会起效,现在看来,怕是不用等那么久了。
见到丁若水进门,祈万贯也赶忙迎上来:“神医你快看看吧,那是什么鬼东西,吓死人啊!”
丁若水心中有数,镇定吩咐道:“烦劳楼主去药室取一个带盖空陶罐,还有剩下的瑶蛮树叶。”
祈万贯喜欢这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离开屋子的任务,咻一声消失。
丁若水走到床榻跟前,裴宵衣仍躺在那里,与前几日没有太大不同。但眉宇间不复往日平静,而是挤成了一个川字,表达着主人身体的不适。
“就这里!”春谨然蹲下来,指着裴宵衣的左耳给丁若水看。
丁若水也蹲下来,凑过去,果见裴宵衣的耳道里有东西在蠕动,但动归动,却怎么都不肯冒头出来。
“这就是蛊虫。”丁若水淡淡道。
春谨然可没他那么淡定:“那赶紧弄出来啊!”
丁若水刚想解释,风一般的祈楼主已经归来,将陶罐还有顶多只用掉一成的树叶麻袋递了过去:“给,你要的东西!”
丁若水不再多言。
打开陶罐盖子,将六七片树叶铺到底部,做好这些,将陶罐放到一旁。然后又取出一片稍大的叶子,铺在手掌上,伸到裴宵衣的耳根处。
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说话,甚至连大声呼吸都不再敢。他们隐约预感到接下来将是最重要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额头的汗珠已经滑落鼻梁。
一个黑黢黢的肉虫似的东西,缓缓从耳道中爬出,仿佛嗅着瑶蛮树叶的味道,一点点地向前爬,直到最终,彻底离开耳道,掉落到丁若水掌心的树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