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虫子捧到罐口,似乎被罐里更浓郁的叶香吸引,很快,蛊虫爬到光滑的罐口边缘,一个栽歪,跌落进去。
丁若水如法炮制,又从裴宵衣的双耳中陆续引出七八条黑虫,直到树叶靠近,再无反应,方才作罢。
“应该就这些了。”丁若水长舒口气,盖上罐口。
祈万贯至今仍觉得头皮发麻:“神医,你还留着这些虫子干嘛?”
丁若水一扬眉:“研究啊,这说不定是难得的珍贵药材!”
祈万贯:“……神医你真棒。”
春谨然没心思管那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大裴,企图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快要苏醒的痕迹。
然而除了面容恢复平静,再无其他。
“不是该醒了吗?”春谨然有些无助地问丁若水。
丁若水叹口气:“哪那么快,蛊虫出来了,蛊毒肯定还有残留,再继续喝药,等两天吧。”
春谨然眼睛亮起来:“两天?”
丁若水咽了一下唾沫:“呃,或者三天?”
春谨然:“……”
他现在三炷香都不想等!
度日如年的三天后,裴宵衣没醒。
等不及的不光春谨然,还有李昂。
“将军!”
“行行,知道了。”自打两天前告诉这人自己同意去做那个什么将军,这人就盼上了,恨不能一天催八遍。原本想等裴宵衣苏醒的,现下看来不行了。因为按照李昂所讲,皇帝是下了期限的,若在期限之内带不回他,遭殃的不光李昂、自己,甚至还有自己这干朋友,“我这就随你启程。”
若水小筑外,春光正艳。
“郭兄,当了大官,以后可要多照应小弟啊!”祈楼主一脸谄媚,笑容洋溢,仿佛与对方之间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一百两银子的恩怨。
郭判握住他的双手,感情从未如此真挚:“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
春谨然有些意外郭判的转变,但也真心祝福:“郭兄,沙场凶险庙堂多变,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饱含深意,郭判懂:“多谢。”
丁若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劝郭判的时候能说的都说了,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
郭判却把李昂过来,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忽然变了主意吗,喏,你得谢他。”
李昂小住几日,不多话,只观察,已在心里将这些人记得清清楚楚。故而此刻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多谢丁神医!”
丁若水被不少病人下跪过,但跪得这么有礼有力有气势的还是头一遭,吓了一跳,赶忙去搀对方:“可别这样,我也没干啥啊。你说你要是快死了被我救回来行个大礼倒还说得过去……”
郭判黑线,总觉得中了一箭。
李昂却严肃道:“丁神医劝得将军回心转意,就是救了李昂一命,救命之恩,实难相报!”
丁若水囧,忽然明白为啥春谨然那么喜欢白话了,原来话多真是有好处的:“你现在谢也谢过了,赶紧起来吧。”
“日后若有用得上李昂的地方,神医开口,在下万死不辞。”李昂并非花言巧语之人,礼到,话尽,便飒爽起身。
蓝天,白云,绿竹,两个身影渐行渐远。
江湖,庙堂,一片中原,万里之隔。
没人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只希望到了那时,仍能把酒言欢。
第93章 云中杭家(一)
裴宵衣苏醒时,正值午夜,外面罕见地起了雾。浓雾遮去月亮大半光辉,天地间一片浑浊混沌。因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所见皆是黑暗,以至于苏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宵衣都以为自己到了地府。
地府是什么样,裴宵衣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自问不是好人,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登不上极乐的,故而闲来无事,就会展望下自己一命呜呼后的未来。但有先见之明,不代表他不惧怕死亡。是人都怕死,他也不能免俗,况且他只活了二十几年,哪怕充满痛苦和磨难,他依然不想就这样结束。
尤其现在,他刚刚感受到活着的真正滋味,刚刚明白什么是兄弟朋友,刚刚找到牵肠挂肚的家伙,刚刚动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有何用。从发现靳夫人给他的“例行解药”有问题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最终蜷缩到脑海深处某个黑暗角落,远远地,看着自己在不知名力量的操控下,攻击,杀人,似疯似魔。
零散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但近朱者赤,跟着春谨然待久了,似也能汲取到一些推断能力。所以裴宵衣大概猜得出,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若立场对调,他是被攻击者,也会毫不犹豫把这样的疯子杀掉。
他不恨杀他的人。
他只恨靳夫人。
儿时被打,他只是怕,少年被毒,他只是怨,可如今,恨意深入骨髓。
若真有转世轮回,他希望靳夫人为山兔野狐,自己为豺狼猛兽,终日食其肉,饮其血,生生世……不,还是不了。
若真有来世,他希望仍能和那家伙相遇,而且越早越好。
这一世,他连句好听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给对方。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晕开一朵小花。裴宵衣看不见,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湿湿的温热。他心中诧异,不是因为第一次哭,而是因为,泪水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
人死后也会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吗?
裴宵衣忽地激动起来,因为某种极其微小的可能。
他闭上眼,又重新张开。黑暗似乎没有那么彻底了,笼上一层灰蒙蒙,就像罩上了纱。他想坐起来,可拼尽全力,却仍一动不动,身体仿佛成了石头,只能以这样的姿态存在,再不听从脑袋的使唤。
刚燃起的希望又湮灭下去。
裴宵衣闭上眼,他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去期盼,不想再去尝试,也不想再去失望。
沙沙——
地府里也有风吹叶动的声音吗?
啪啪——
这又是什么?
一心等待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来勾自己的裴宵衣,实在不喜欢这一惊一乍的诡异声响,但阴间的差役们得罪不得,所以尽管不满,他仍安静躺着,难得的乖顺,以期良好的表现能换来转世的称心。
“这什么鬼天气……”
忽然抱怨的声音就像从地底下飘出来的,而且就在耳边!
裴宵衣浑身一震。
“我就说这窗子关不严,非拖着不修……”
郁闷的碎碎念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可很快,另一种更清晰的声音取代了它——那是窗扇在被人反复开关。
一记巨大的碰撞声后,窗扇终于安静下来。
又是那个声音,不过已经从郁闷变成了得意:“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还治不了你了?”
裴宵衣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声音的主人又回到床边,裴宵衣忽然没了睁眼的勇气。如果这是轮回之苦前的最后一个美梦,那他宁愿永不苏醒。
手忽然陷入一片温暖。
那个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动不了指头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温暖包裹。
接着,裴宵衣听见了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告白——
“大裴,我只说一次,听不见,就是你亏了。”
傻瓜,他听得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夜访别的男人了。环肥燕瘦,左拥右抱,春情旖旎,鱼水之欢,你侬我侬,蜜里调……”
“我的……”
“……”
“鞭子呢……”
“啊啊啊啊啊大裴?!!!”
——昏迷四十九日后,裴少侠苏醒,身体虚弱至极,耳鸣雪上加霜。
“脉象平稳,已无大碍。”放下裴少侠的手腕,丁神医给了八个字。
掌灯的春少侠紧张追问:“没有大碍为啥动不了,起不来?”
丁神医瞥他:“你一口气睡上五十天,给我鲤鱼打挺试试?”
春少侠气焰全无。
那厢已经说话已经不再断断续续,只是声音还十分沙哑的裴少侠插嘴道:“我自己起不来,你就干看着,不能扶一下?”
话是冲着春谨然说的,可丁若水却皱起了眉:“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崇天峰上救下来,你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
裴宵衣条件反射地想还嘴,却猛地想起不久前的“自省”,那种连一句好话都没来得及说的懊悔,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丁若水看着男人嘴唇翕动,却欲言又止,使坏地挑唆道:“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克制。”
他不喜欢裴宵衣,这一点他从不掩饰。可他更不喜欢的,是裴宵衣对待春谨然的态度。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春谨然喜欢的,甚至不惜舍命相救。
裴宵衣看向春谨然。
后者没看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灯,几近虔诚地凝视那抹光亮,仿佛那是生命之火。
裴宵衣知道春谨然是故意不看自己的。
甚至,他能从摇曳火光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掌灯者的忐忑与不安。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
亲一下罢了。
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顾虑,他从没给过对方承诺,甚至没说过一句喜欢。他是一个需要掌握全部主动权的人,一个即使动了心也要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他会在心彻底沦陷时,仍只付出一个吻,可那个只被亲了一下的人,却舍命闯上了崇天峰。
傻。
傻得让人心疼。
傻得让人舍不得放。
“春谨然,”裴宵衣的呼唤很轻,配上沙哑的嗓音,浑然天成的暧昧,“以后别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