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第92章

  杭明哲见状,从春谨然手里抢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亮给二人看:“喏,没下毒。”

  裴宵衣耸耸肩:“说不定你先吃了解药。”

  杭明哲黑线,转而望向春谨然,认真地问:“你到底看上他啥了?”

  春谨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搜肠刮肚好半天,才挤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裴宵衣脸色铁青,目露杀机,若此刻随便找个人来猜,十个里得有十个,都会咬定他才是最像凶手那个。

  趁着裴宵衣情绪波动,春谨然赶快喝了酒,不料进到嘴里的,却是茶。他狐疑皱眉,问:“为何?”

  杭明哲又给他倒上一杯,不疾不徐:“喜事喝酒,愁事饮茶,闷酒能醉,后却伤身,唯有清茶,苦后回甘。”

  春谨然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青年。

  这是他认识的杭明哲,这好像又不是他认识的杭明哲,可是很奇怪,无论哪个杭明哲,他都不讨厌,甚至觉得就该如此,二者合而为一,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杭家三少。

  “既然你等了我们半宿,我们现在也来了,那就开始吧。”彼此心照不宣,春谨然便不再拐弯抹角。

  未料杭明哲居然摇头:“我要先听你说。”

  春谨然闹不明白了,都摆出这么一个坦然的架势了,索性和盘托出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费二遍事让自己先来?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杭明哲一本正经道:“我得看你说得对不对啊。万一我先傻乎乎都认了,结果你推断的压根儿不沾边,我不亏大了。”

  春谨然无语:“我就是推断得再不沾边,你这话一说完,也得死死沾上了!”

  杭明哲摊手,又恢复成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反正就是不张嘴。

  春谨然叹口气。

  无所谓,他先说就他先说,反正事已至此,最终都是要真相,不必纠结探寻的方式。

  “雾栖大泽从最开始,就是你或者你们家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夏侯赋的命……”

  杭明哲渐渐收敛玩笑,认真地听。

  春谨然深吸口气,继续:“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一般人得到赤玉这种能震动整个武林的物件的下落,势必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分享,或者干脆独吞,即便他是一个游侠,怎就那样大公无私,直接找了杭家?而杭老爷子又如此慷慨,特意挑所有帮派齐聚夏侯山庄的时候,上门公之于众?可那个时候我想不出景万川造假的理由,也想不出我们这群人一起去西南会给杭家带来什么好处。甚至到我们返回,我仍相信夏侯赋是意外身亡,因为我也想不出他必须死的理由,相反,一个失去儿子丧失理智的盛怒的夏侯正南,对任何人任何帮派都是十分危险的。直到我在这里,在喜宴上,看见上宾之位的景万川。”

  “所以你就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杭明哲好整以暇地问。

  春谨然没好气瞪他:“是你帮我联系起来的吧。”现在想想,那些或暧昧不明或暗含深意的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杭明哲微微一笑,似调侃,也似无奈:“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想通。”

  春谨然叹口气:“但会非常迟。”

  杭明哲定定看了他半晌,眼里忽然闪出哀怨:“你就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折腾自己,还折磨别人。”

  春谨然瞪大眼睛,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能反咬一口?!

  杭明哲看出了友人——如果俩人现在还不算翻脸的话——头顶上的三昧真火,连忙柔声哄道:“刚才的推断还没讲完呢,快请继续。”

  春谨然白他一眼,才重拾思路:“景万川的出现,加上你说的那些话,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西南之行。最后得出的结论在感情上我没办法接受,但在理智上,我知道,这离真相更近。你们的目的就是要夏侯赋的命,但想杀夏侯赋,就必须让他离开夏侯山庄,离开夏侯正南的身边,而且还要死得理所当然,不能让夏侯正南起疑。综合种种因素,最终你们布下了这个局。一趟远离中原的寻宝之旅,一群基本算是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年轻人。为了确保夏侯正南会派夏侯赋参加,我想杭老爷子在夏侯正南那里应该是费了一番工夫的,可能是说服,可能是引导,甚至不惜派出自己两个儿子进队伍,就是为了让夏侯正南相信,这趟旅途有坎坷,但无危险。景万川是整个局的起点,所以帮了这个忙并守口如瓶的他,成了杭家的座上宾;山川地形图是你的杀人地图,所以当我质疑除了暗河与洞穴,难道其他三面就没有别的路通往雾栖大泽时,你破天荒地一改往日的没主见,明确表示山川地形图上标出的路,才是最安全的。想来,你那是已经算好了好在洞穴中动手了吧……”

  春谨然说不下去了,缓了良久,才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所谓最安全,反而却是黄泉路。”

  “我不知道洞穴里有怪物。”杭明哲忽然道,声音很低,近乎呢喃。

  春谨然怔住。

  杭明哲抿了抿嘴唇,才苦笑道:“我本来是计划趁着洞里昏暗,制造些混乱让大家分散,再找时机下手的。没想到……不知该说天助我也,还是罪有应得。”

  春谨然皱眉,对于他最后一个说法,不太明白。

  杭明哲低低道:“我弟,差点死在洞里。”

  是啊,若不是林巧星舍命相救,或许死的不止一个夏侯赋。

  “如果你早知道里面有怪物,还会引我们进去吗?”春谨然问。

  杭明哲沉吟良久:“不知道。”

  春谨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杭明哲抬起头,又道:“但要是因此害了你们,就算报了仇,我也会后悔一辈子吧。”

  春谨然挑眉,满是鄙视:“你现在就没害我们?”

  杭明哲茫然。

  春谨然扯过裴宵衣,恨恨道:“要是没有丁若水,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杭明哲怔在那里,好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连蛊毒的事都推断出来了?”

  一听这家伙承认,而且用词如此专业,春谨然更来气了:“杀夏侯赋是为杭姑娘报仇,好,那既然仇已经报了,为何还要布局灭掉天然居?难道也是为杭姑娘报仇吗!”

  春谨然这话愿意是讽刺,却不料杭明哲竟然点了头。

  春谨然呆愣在那里,哑口无言。

  杭明哲浅呷一口茶,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愤怒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春谨然才听见他说:“是靳梨云和夏侯赋一起,害死了月瑶。”

第99章 云中杭家(七)

  这天从清晨起,便一直阴着,直到晌午,也不见日头出来露个面。初春阴冷的风在这昏暗的鬼天气里,愈发显得刺骨。但凡有些心思的人都不会选择今天外出,黑云压城祥或不详这事另说,单就眼瞅着晚些时候必然会来的这场暴雨,便足以打消大部分人的出行念头。

  然江湖客们,总是在“大部分”之外。

  “店家,敢问还有空房吗?”

  轻盈甜美的女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店小二,有客上门不稀奇,可女侠,却甚是少见。眼前的姑娘蛾眉螓首,皓齿朱唇,皮肤白皙如雪,秀发乌黑如墨,举手投足间不见泼辣粗犷,全然典雅端庄,若不是腰间佩剑,活脱脱一个闺阁小姐。

  “有、有!”呆愣半晌,店小二才反应过来,连忙往楼上带路,“姑娘请随我来。”

  上楼时,女客状似无意地问:“今日可曾有其他人来住店?”

  小二心中纳闷,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保密的问题,故而如实相告:“天气不好,一上午都冷冷清清的,不瞒姑娘,您是今日第一位贵客。”

  说话间,二人已抵达二楼,小二原本想开中间的房门,不料女客忽然问最里面那间是已有人住。小二回答并未住客。女客遂要求住最里面这间。客人最大,何况还是如此谦和礼貌的姑娘,小二便很痛快地带她去了最里间。

  “姑娘,我就在楼下,有事您就喊我。”见客人对房间很满意,小二便识相告退。

  “那个……”女客喊住他,咬了咬嘴唇,才道,“有事我自会喊您,但现在我想休息了,也希望店家没事的话不要过来打扰。”

  “哦哦,好的,您就放心休息吧。”小二想当然地认为男女有别,即便是江湖客,怎么看也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所以有各种顾忌也是正常的。

  小二很快退出房间。

  随着房门缓缓关闭,房内的姑娘长舒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片刻之后。

  若这时小二返回,必然会惊奇地发现端庄小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一时半刻都闲不下来的顽皮活泼的邻家妹子。

  床榻,桌案,窗沿,帐幔,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翻的东西都翻了,第一次住客栈的杭家五妹的好奇心,终于得到满足。

  窗扇忽然被吹开,带着猛烈寒意的冷风直直打在她的脸上,可她感觉不到一丝凉意,两颊仍是滚烫的,同刚逃出杭家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为了与心爱的男人私奔。

  私奔哪,在此之前自己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着三哥向父亲撒谎,可与私奔一比,那善意的谎言简直是极大的孝顺了。

  杭月瑶不敢想象爹爹得知自己同夏侯赋私奔后会怎样雷霆震怒,但她真的想与夏侯赋长相厮守。她不知道一贯宠溺她的爹爹也好,一贯与她最亲近的三哥也好,为何都不同意她与夏侯赋在一起,明明夏侯庄主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联姻之事,爹爹也口头应承了,为何转脸便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她,切不可与夏侯赋来往过密,更万万不可有逾矩之事。

  逾矩之事杭月瑶自不会做,哪怕她已认定夏侯赋,仍知道女儿家需矜持检点。故而任凭夏侯赋百般央求诱哄,她还是没从。不过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自打知道她也对夏侯赋有意,爹爹便将她禁足在杭家,再没让她出门,遑论与夏侯赋见面。

  杭月瑶想不通。

  夏侯哥哥明明那么优秀,文武全才,对她更是温柔体贴。况且夏侯山庄家大业大,虽然她不图这个,但基于此,父兄更该欣喜这门亲事,左右都不该如此阻拦。

  恋爱中的姑娘,与情郎分隔一日,便如三秋,何况杭月瑶已被禁足了三个月,整整一个冬天。

  云中的雪下了又化,青草重新破土发芽,相思憔悴的杭小妹终在一个夜里,收到了情郎的书信。

  那信是绑在飞镖上射进她窗口的,正中门框。

  信上的字迹她没见过,但落款却是——夏侯赋口述,好友代笔。

  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辞藻华丽,文采飞扬,但其实就一件事——因为杭家的明里应承暗里拖延惹怒了夏侯老爷,也就是他爹,所以夏侯家现在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了。但他对佳人是真心相待的,也愿意抛开一切与佳人长相厮守,故下月初三,会在鸿福客栈静候佳人。若佳人前来,彼此携手浪迹天涯,若佳人不愿,他便一世不娶,带着对佳人的爱意与相思,孤老终生。最后还解释了未免被他爹发现,只能在会友时口述,待分别后,朋友于旁处代笔此信。还说若佳人终能见到此信,那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连老天爷都不忍心拆散他俩云云。

  这信要是给已成亲或者最好已经生养过的妇人看,必定不屑嗤笑,全是哄人的。男人的嘴哪,得不到你时,全抹着蜜,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似的。可等得到之后,你就会发现,真正掏出心的是你,你的心没了,而他那颗仍旧活蹦乱跳,时不时还要对新的女人继续作剜心剖白状。

  可杭月瑶只有十六岁。

  二八年华,情窦初开,这样的信,这样的情,都让她心潮澎湃。

  所以她认定了这个男人。哪怕要与对方去到天涯海角,哪怕要与对方苦到吃糠咽菜,她都不在乎。

  店小二的感觉或许并没错,虽然佩着剑,但骨子里,爹爹宠哥哥爱的杭家小妹,同那些闺阁小姐也并无本质区别。

  嘀嗒。

  嘀嗒嘀嗒。

  不知何时,雨开始下起来了。

  伏案小憩的杭月瑶皱了皱好看的峨眉,片刻后,缓缓起身,脸上仍是半梦半醒的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半晌,她终于彻底醒过来,也终于看清窗外的雨中暮色。

  杭月瑶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自己以为的“小憩”,竟然是整个下午。

  店家人很好,确实没来打扰她。

  但夏侯哥哥也没来。

  杭月瑶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担心,她觉得夏侯赋之所以未能前来赴约,定是发生了某些意外,比如没逃出来,或者逃出来又被抓回去了,再不然就是路上出了状况,总之都不是好事。

  “呵呵,讨厌……”

  隔壁依稀传来女子的调笑,掩在雨声里,不甚真切。

  但杭月瑶是会武功的,听力比之常人要高出一些,所以很轻易便从雨声中剥离出这声音。

  原本以为只是寻常嬉笑,可听着听着,哪里就开始不对劲,直到最后,调笑里带上轻喘,娇嗔——

  “啊……轻一点……你真坏……”

  杭月瑶的腾一下就红了。

  她没出阁不假,但也并非不谙世事,当下便觉得自己偷听的行径实在不妥,故立刻起身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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