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第101章

  戈十七不关心凶手死活,甚至他很感谢凶手,因为这样一来,金辰玉不仅死了,而且死得名正言顺。雇主多半还会给暗花楼付银子,因为无论从情理还是从事实,他都不用费心去洗脱自己买丨凶杀人的嫌疑了,高兴之余,不会介意用钱堵住暗花楼的嘴。

  从发现金辰玉死的那一刻起,戈十七就可以离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趴在墙头,看着春谨然奔波,推理,找线索。

  光天化日。

  他的一身夜行衣已经变得无比突兀。

  该走了,戈十七想。虽然不知为何,竟有点不舍。

  “喂,墙上的——”

  下面忽然传来春谨然的声音。

  戈十七大惊,第一个念头是逃,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蒙着面,而折腾的一上午的金缕山庄又开始马不停滴忙活少庄主的白事,这僻静的一处再无旁人。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微妙。

  “你昨夜就在。”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甚至带着一丝……怨气?

  戈十七依然沉默。

  一身黑色夜行衣外加黑布蒙面,就算想否认,也实在说不出口。

  “金辰玉被杀,你肯定也看见了。”

  既然上面都认了,戈十七索性默认到底。

  可春谨然接下来的话让他再没办法保持沉默:“那我被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控诉来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壮得戈十七竟真有那么一瞬间的反省,思考自己究竟有多错。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控诉简直荒唐。

  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冒身份被识破的风险,不,任谁家忽然跳出来一个夜行者都不是可疑而是来者必然不善好吗,他倒是能指出凶手,那接下来呢,怎么解释才能让自己脱身?

  满腔莫名其妙在戈十七身体里涌动,可归到最后,也只是一句——

  “我为什么要帮你说话?”

  “我们是朋友啊。”春谨然毫不迟疑,甚至都不激动,平静得就像在叙述一个你知我知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种自然而然,更让戈十七郁结。

  好在春谨然似已经品出了他的笨嘴拙舌,索性不等回应,悉数道出:“上个月在白家山就看见你了,华栈说你是他的朋友,但性格古怪,不喜见人,我就没与你打招呼。但不打招呼不代表没交情。你是华栈的朋友,我也是华栈的朋友,所以我们两个也是朋友。朋友被人冤枉,你明明可以挺身而出,却沉默,是为不义,现在和我说这么久的话,还不摘下蒙面,是为无礼,你说说,我哪条冤枉你了。”

  春谨然语速太快,戈十七有些跟不上,听完后面忘前面,到最后只记住了末尾的两条。

  暂且不谈。

  却切切实实提醒了他——

  “我既蒙着面,你凭什么认定我是你所谓白家山上遇见的那个人?”

  春谨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一只蚊子打我眼前过,我分不出公母,但一位仁兄打我眼前过,就是包成粽子,我这双眼睛也能把他的伪装一层层剥开。”

  这确实是个本事,戈十七想,但似乎也没有厉害到惊天动地。

  所以为何春谨然得意的神情就仿佛坐拥了全天下?

  这个疑问直到戈十七离开金缕山庄,中了邪似的跟同样告辞离开的春谨然在某处不知名客栈里对饮到下一个天亮,都没有得到解答。

  戈十七这辈子第一次喝酒,结果到春谨然烂醉如泥,他才只是微醺。

  春谨然撒酒疯说你个骗子,明明千杯不醉,却讲自己不会喝。

  戈十七有冤无处辩。

  然后春谨然就伏案呼呼大睡起来。

  戈十七了无睡意,却学对方的模样,也把上半身趴在了桌案上。

  耳贴着胳膊,脸对着酒鬼,戈十七不困,只在朦胧醉意里,静静欣赏着那人的傻样。

  太傻了,口水已经浸湿了袖子。

  明明说自己很有节制,从不跟朋友大醉,结果转身,就成了一滩泥。

  可这泥白里透红,很好看。

  戈十七越看越着迷,鬼使神差凑过去,啄了下微启的唇。

  后来戈十七才明白,那叫偷香。

  至于为何别人偷来的都是芳香四溢,他偷来的却是酒气熏天,按照华栈的说法,那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

  谁让他偷刨了别人家的地。

  戈十七不喜欢华栈,每次对方开口,他就想一飞刀过去。

  可华栈的剑更快。

  于是他只能在循环往复的郁闷中更勤奋地练功,盼望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第108章 【番外】戈十七(五)

  戈十七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在意上春谨然的。白家山初逢, 金缕山庄再遇, 抑或后面的多年相交?偷香是一刹那的心动,在意却是比之更悠长久远的事情。

  然而这件事情, 也在春谨然与裴宵衣杳无音信的三年里, 渐渐模糊起来。

  从前的他只是说不清何时在意, 如今的他,甚至说不清究竟在意春谨然什么了。有时他甚至会想, 自己在意的究竟是春谨然, 还是他身上的自在逍遥,向往的究竟是这个人, 还是这样的人生。

  被全江湖围困在雾栖断崖, 他也能安稳脱身, 脱身还不算,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真的藏宝图。每每想起上月在春府的共襄盛举,戈十七都哭笑不得。

  他对宝藏没兴趣,但他喜欢那样一屋子人乱哄哄闹腾着, 越是交好, 越要拆台, 斗嘴奚落,乐此不疲。

  寻宝他是去不成了,否则一走十天半月甚至数月,义父不起疑才怪。义父若起了疑,就没有他探不到的秘密,届时全江湖可就不只是再来一次围剿那么简单, 被欺骗的众怒,能把春谨然撕碎了。

  遥祝那帮家伙们马到成功吧。

  戈十七淡然随意地祝福着,视线落到阁楼下的梅树上。

  暗花楼里梅树最多,皆为白梅,如今除夕将至,枝头开得正盛。远远望着,就像落满霜雪。

  戈十三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说,义父要见你。

  自己被召唤,从来都只有一件事,所以当戈松香问还记得三年前你“求”我放裴宵衣一码吗?戈十七是诧异的。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便道,十七不敢忘。

  戈松香说好,那我要你取一人性命。

  戈十七想说即便不提这件事,他也会为暗花楼或者说义父鞠躬尽瘁,甚至戈松香提起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他忠诚的否定。然而所有百转千回,到了嘴边,也只化作一句,十七遵命。

  戈松香很满意,满意到再开口时,连戈十七都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戈十一,他说,我要你杀掉戈十一。

  戈十七有片刻的恍惚,无所谓喜怒哀乐,就是毫无准备下的呆愣,良久,才又确认一遍,十一?

  戈松香点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尽是期待。

  戈十七收敛心神,恢复往日冷静漠然,义父可知他现在哪里?

  戈松香眼底的笑意接近于慈祥了,惩戒室。

  一个绑在惩戒室里的暗花楼弟子,别说戈十七,随便哪个暗花楼没有名字的下人都可以取他性命。

  但戈松香偏要他来。

  考验他的忠心?

  戈十七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别说戈十一,就算要他自绝,他也不会有二话。毕竟没有戈松香当年的收养,他根本活不到现在。在戈松香对着懵懂年幼的他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孩儿时,他便认定了,一辈子忠于戈松香。

  惩戒室里,戈十一被绑在刑架上,不着片缕。头发散乱,伤痕遍布全身,显然在戈十七来给他痛快之前,已有人先给了他不痛快。

  戈十一是戈十七见过的最漂亮的人,无论男女。

  即便如今惨状,那轻巧的一瞥,仍蚀骨噬心。

  “果然是让你来。”戈十一的声音不复往日动听,连日折磨已让他喑哑。

  戈十七沉默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戈十一还会时不时心血来潮,或投怀送抱,或轻佻撩拨,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竟没有正经同对方讲过什么话,过往岁月里的相处情景一幕幕从脑海里过,都是戈十一在说,他在听,结局往往是对方意兴阑珊,拂袖而去。

  “你不好奇老头为何偏偏要你来杀我吗?”戈十一问。

  戈十七皱眉,他不喜欢对方这样不敬的称呼。

  “那好,换个问题,”迟迟没等来回应,戈十一又道,“你不好奇老头为何要杀我吗?”

  实话实说,戈十七两个都好奇。他不是木头,他对世上所有不解之事都好奇,只是他按捺得住,忍得了,不问,不探究,过去也就过去了。

  戈十一已经习惯了这位师弟的冷漠,但这应该是他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了,再不倾吐一番,怕是到了阎罗殿,也要憋闷喊冤。

  “老头强迫我侍寝的事,你一直都知道吧。”戈十一笑了,刹那间,他好像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年,明眸锆齿,艳而不妖。

  “强迫?”

  戈十七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他能按捺好奇,却压不住震惊。戈十七说得对,他曾不止一次窥见过对方与义父卧榻交缠,他没有同任何人讲,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后面的守口如瓶,统统只在自己心里。但他一直以为戈十一是自愿的。你情我愿,就算有违伦常,那也是义父的事,他便没资格评判。

  然而现在戈十一告诉他,自己是被迫?

  戈十一眯起眼睛端详许久,终于不得不相信,戈十七是真的错愕。

  他忽然笑了,笑得不可抑制,几近癫狂,直到最终呕出一口鲜血。

  他说:“戈十七,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人!”

  不再等戈十七出声,他索性把全部想说的一股脑倒给这个木头脑袋。

  “我不是自愿的,不管是跟别人还是跟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他想杀我,因为我要杀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就在等这个机会,没想到还是让那只老狐狸跑了。你以为他为什么让你来杀我,我都这样了,谁还不能给上一刀。让你来,因为我和你走得最近,他不放心你!”

  情绪太过激动,让戈十一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尽消,只剩惨白。

  “说完了?”戈十七淡淡地问,仿佛刚才戈十一不过是讲了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戈十一在急促的呼吸里,笑着看他,笑意没到眼底,眼底只有嘲笑和可怜。

  他忽然不想再跟戈十七说什么了,一个字都不想。

  戈十七看着对方闭上眼,那样安宁而坦然,好似所有的情感都已宣泄,再无挂碍,只等死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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