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匕首,寒光晃了自己的眼。
蓦地,两张几乎看不出区别的稚嫩少年脸庞在这一闪而逝的冷白色里浮现。那是戈十七和戈十九,他俩是孪生兄弟,与戈十七一批被戈松香收入暗花楼,三个孩童几乎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玩闹,一起受罚。
十一岁那年,戈松香让他杀掉他们俩。
具体的过程戈十七已经记不起了,明明十岁之前的很多事都还历历在目,可就是这件事情,成了记忆里最模糊的片段。他只记得十八、十九陈尸在他脚下,血流的不多,因为他下手又快又准。
后来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都能见到这兄弟俩。有时是索命,有时是玩耍,有时骂他,有时又好像根本忘了这些事。
不知何处窜进来的冷风,吹散了戈十七的恍惚。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握着匕首很久。
太久了,久到他竟然不知该往何处下手。
与戈十一的相熟是对方主动凑过来的,戈十七不喜欢,也不讨厌,加之驱赶不开,久而久之,也就由着他了。
春谨然说不是以命过命才能成为朋友,而因为你们是朋友,才会愿意为对方两肋插刀。
原来,他一直拿戈十一当朋友。
突来的暗器带起一阵疾风,略过戈十七的鬓颊,嵌入戈十一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鲜血从咽喉汩汩而出,戈十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戈十七颤抖着回头,未及对上戈十三的眼,便被戈松香一巴掌扇得耳鸣。
戈松香的脸阴沉得厉害,戈十七动了下嘴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戈十三走上前来,他比戈十七大两岁,也比戈十七高大一些,看起来不像杀手,更像刀客。
“那年你杀华栈失败,说的是中途就跟丢了,可不想今年又有人来找暗花楼杀他。义父让我去,就在十天前,我跟踪到白家山,怎料在白家山的树上,竟发现了你的梅花刻。”
梅花刻,即暗花楼杀手每次行动时,都会在目标附近留下自己独有的痕迹。有时是刻在墙上,有时是刻在树上,有时条件受限,也会想办法留在别处。这痕迹只有暗花楼自己的人才认得出来,一是为了表明已最终锁定目标,二是为了方便楼内联络。毕竟暗花楼义子皆单独行动,若无意中在同一场合撞见自己人,提前知晓,总比蒙头蒙脑撞了个两败俱伤强。
“你当年没有跟丢,而且已经锁定了华栈,却出于某种原因,最终放过了他。”
后半句戈十七再没听进去,他现在满心满眼就三个字,白家山,戈十三也寻到了白家山……
然后呢。
戈十七怔怔看着戈十三:“你杀了华栈?”
戈十三不屑皱眉:“当然。”
戈十七静静眨了下眼睛,说不清什么心情。或许他没有任何心情,只一片苍白,无悲无喜,无怒无怨,空洞而茫然。
戈十三丨退下,戈松香缓缓来到他面前。
“华栈的事十三和我说我还不信,可现在我不得不信了。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如果不是十三出手,你是不是还会放了十一,再骗我第二次?”
戈松香的语气再低沉,也压不住声音的尖利和狰狞。
戈十七害怕起来,他不怕死,却真的怕戈松香失望,怕到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义父……”
戈十七没有辩白,这让戈松香更恨。
养了十多年的刀,说废就废了,可惜。
但再可惜,也总比哪天刀锋反过来伤了自己强。
“你昨天能隐瞒我,今天能不听我,明天就能背叛我。”戈松香忽然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末了摇头轻叹,“果然,不会叫的狗,都爱咬人。”
戈十七僵住。
拼了命想解释的急切瞬间冷却,慢慢地,眼里的光也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搓灰烬。
他叫戈松香义父,不是叫在嘴上,是叫在心里。戈松香说喜欢他的无情,所以他就努力让自己无情。可说到底,他只是希望得到认可。
但原来他不是义子。
他只是一条狗。
“自绝吧。”
戈松香离开时,只留下短短三个字。
狗随时想要都可以养,虽然死掉一条最得意的可惜,但狗已经不忠心,留下何用。
戈十三丨退到门外,等待收尸。
惩戒室里只剩下戈十七。
匕首仍在手里,只是要杀的不再是戈十一。
戈十七甚至怀疑戈十一在对戈松香出手时,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心求死的,死,反而是种解脱。所以那人现在闭上眼睛,了然无息,却嘴角挂着笑。
生或者死,戈十七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无数次刀尖上舔血,无数次差点被目标反杀,他都不怕,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留恋,生便生了,死也便死了。
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
或者说他从某一刻起已经悄然改变,自己却丝毫未觉。
他不想死,他想活,他想跟春谨然把酒言欢,想同裴宵衣切磋武艺,想听祈万贯讲江湖秘闻,想看看青风又惹上了哪家姑娘,甚至,他还想再去趟白家山,也许来得及给华栈收尸,就算收不到,至少也可以立个空冢……
这辈子第一次,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是那样强烈,那样鲜明。
铜墙铁壁的惩戒室,门口看守的戈十三,戈松香能放心离开,就料定了他逃不掉。
再强的执念,终是抵不过残酷现实。
“你怎么如此磨蹭。”
戈十三不耐烦地返回,满脸凶相,胳膊一扬!
戈十七以为是暗器,下意识抬手去挡。
暗器未至,幽香入鼻。
戈十七再度苏醒,已是柔软床榻。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华栈的脸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又好似不一样了,戈十七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眼前的是活人,还是厉鬼。
“我……你……”
“都活着,”华栈笑,“身强体健,德美貌端。”
戈十七诧异于华栈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更多的是想打掉对方脸上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笑。
“这是哪里?”
“白家山。”
“你从暗花楼救出的我?”
“看起来是。”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你就把我带到了白家山?!”
“我的师祖们当年有位挚友,轻功一绝,但无儿无女无弟子,就把武功一并赠予我派了。所以除了易容和剑法,我门派的轻功也很高妙。当然,这是秘密。”
“师祖……们?”
“嗯,本门派立派宗师有两位,其中一位和你一样,也是杀手,所以我想师祖们……呃,至少师祖之一,应该是同意我顺手救你的。”
“……”
“你别这么看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师祖我哪里清楚,反正师父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记,以后还要这么传给我徒弟。”
“你有徒弟?”
“……曾经有。”
戈十七语塞。
他好像能连起一些前因后果了,但又不敢贸然去说。他不擅长揣测人的心思,故而此刻,也不知华栈的用意。
华栈倒大方,戈十七不语,他便自顾自讲起来:“你师兄杀掉的就是我徒弟。当时我并不在山上,他正在练习易容,你师兄便以为那是我。后来我去暗花楼,只是想让他偿命。”
“你怎么知道杀害你徒弟的是暗花楼?”
“你们喜欢随处乱刻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改好。”
“……”
不过你师兄刻的没你的好看,他的梅花看起来像病梅,无精打采,惹人心烦。要不是旁边落个十三,我还以为是你这些年技艺退步了。”
戈十七没再接话。
他发现华栈明明在笑,可眼神里藏着悲伤,那个小徒弟同他感情很深,哪怕他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原本还想着遇见你怎么办,”华栈讲到这里,不轻不重地叹口气,“结果倒好,正碰上你要被人杀掉。”
“所以你杀了十三,又易容成他,只为救我?”
“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就为了让我报你当年的不杀之恩,岂有错过的道理。”
“我当年根本杀不了你。”
“杀不掉,和没有杀,是两码事。”
“……”
戈十七不想再争辩了。他发现华栈这人比春谨然还要难缠,后者只是油盐不进,前者根本是刀枪不入。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六年。
擦肩而过,一面之缘,对方熟稔的态度却像他们这六年里没断过交情一般。
一不留神,华栈的脸已经凑到眼前,他很认真地近距离打量戈十七,虔诚讨教:“暗花楼是不是有驻颜秘术,不然你怎么半点没见老?”
戈十七气结,他们相识时,他才十九,如今也不过二十五!
“不过好像还是长开了些,没有少年气了,可惜。”
“……”
戈十七掀开被子,只想立刻离开。
华栈连忙追出去,却发现戈十七呆立在门口,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