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树下,一张小桌,两张矮凳,三四样荤素小碟,一壶清酒。
荣王先拿了酒壶,为顾轻侯斟酒,顾轻侯连忙接过来,“我酒量平平,让我来吧。”
荣王道:“你几岁学琴?”
顾轻侯答:“八岁左右吧,王爷呢?”
荣王笑道,“我七岁。”
顾轻侯道:“我年幼时,大的琴够不着,用了好几年小琴。”
荣王笑道:“我也是,请雷家帮我特制的小琴。”
顾轻侯道:“雷家?雷家秋公?”
荣王笑了,“莫非你也是?”
顾轻侯一笑,“我也请他制的小琴,当世谁能比过的他?”
荣王笑道:“我那把有个名叫‘听云’。”
顾轻侯道,“我那把叫‘渡月’。”
荣王举起酒杯,和他一碰,笑道:“巧了。”
顾轻侯一笑,与他轻碰。
荣王一饮而尽,他却趁对面人举杯,悄没声息的倒在身后。
荣王放下酒杯,道:“你比我道行高,我很服气。”
他紧抓着琴乐之事不放,顾轻侯谈起此事时,神情总是与平日不同。
果然,顾轻侯捏着酒杯,淡淡的道:“若你不把它作的过于淫靡,它本是一首好曲。”
荣王脸贴着手腕,低低地笑了:“不够淫靡,那就不衬我了。”
顾轻侯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睑扫了他一眼。
第9章 第 9 章
荣王低头傻笑,自饮一杯酒。
顾轻侯为他满上。
荣王把玩着酒杯,小声道:“其实我不爱《云溪曲》,只觉它珍贵难得而已。”
顾轻侯也玩着酒杯,随意的“嗯”了一声。不知是虚言附和,还是也作此想。
荣王下巴磕在双臂上,道:“我也不爱《破天》,太过凄厉。”
顾轻侯漫声应着,“嗯”。
荣王道:“我也不爱《天之上》,孤逸过头。”
顾轻侯轻声道:“嗯。”
荣王抬头,笑着问他,“你可知我最喜爱松壑老人哪一首?”
顾轻侯看着他,想了一想,道:“《迎水小唱》?”
荣王击掌大笑,“你怎么一猜就中!?”
顾轻侯心中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也最爱这一首。
荣王开怀畅饮一杯,笑问:“你可知我为何爱它?”
顾轻侯心下无力,嘴上却不假思索,“浑然天成。”
荣王同时大声道:“一气呵成!”
顾轻侯看着他,他也看着顾轻侯,他放声大笑,顾轻侯也笑了,低头玩着酒杯。
荣王恨不得隔着桌子来拍他肩膀,笑道:“我疑心你是我的双胞兄弟,不然怎与我这般契合。”
顾轻侯笑笑,给他斟满酒。
荣王多喝了几杯,十分飘飘然,点着白石桌上的梨花瓣,问:“这梨花,独个有独个的美,成群有成群的美,西南省有个山谷,那里遍植数千棵老梨花树。”
顾轻侯随口接道:“飞英谷。”
荣王看着他猛点头,“对对,你可去过?”
顾轻侯道:“去过三次了。”
荣王十分委屈,“美吗。”
顾轻侯抬眼道,“自然,落英夹道,如沐雨中,——你没去过?”
荣王更委屈了,“我自然没去过,只在杨相的画中见过。”
顾轻侯没多想,“我日后带你去。”他朋友多,常有人求相携出门,他几乎从没推拒过,这般的话张嘴就来。
荣王喜上眉梢,目光灼灼,“此话当真?”
顾轻侯有些后悔自己信口出诺,但仍道:“当真。”
荣王眼睛弯弯,微醺之态已露,“不当太子真好,想去哪里去哪里。”
顾轻侯给他又斟了一杯酒,荣王与他碰杯,“你怎么不喝?”
顾轻侯无奈,只得抿了一小口。
他看着荣王一饮而尽,心道,与你喝酒,我怎敢多喝?
荣王放下酒杯,他默默地给他满上。
喝吧,多喝点。
荣王越发爱与他谈天,“你平日里爱看什么书。”
顾轻侯答:“杂书。”
荣王追问,“哪些杂书?”
顾轻侯看他一眼,“记山川水文的志怪古籍。”
“哦?”荣王歪头问他,“你看过万墟经么?”
顾轻侯心中叹了一口气,能没看过么。这是一本别杂史书,以记载大小山岳为主,兼之辅以各类草木鸟兽、风俗物产、碑刻墨迹、山歌民谣、志怪故事。
他最爱的一本杂书,往日在家中,他随时压在枕下,临睡前常常翻阅。
顾轻侯道:“看过,最爱的一本。”
荣王果然雀跃不已,“我也爱这本!来回翻阅了上百遍了,现在还压在我枕头底下,晚上不翻一翻睡不着。”
顾轻侯:“……”
他看过疏影院中的书架,那上面有无数记叙山川水文的古籍,还有整整一排《万墟经》的各类抄本。他一撇之下,便深知,自己,恐怕,和这位荣王读书口味相投。
那荣王滔滔不绝讲起他对这本书的所思所感。
顾轻侯大多时候在听,偶尔忍不住接话,总能引得荣王高兴地大声附和。二人越聊越顺畅,越聊越投契。
荣王无知无觉连饮半壶,最后倒在白石桌上,手指还不安分的乱点,嘴里胡言乱语,“顾卿,你我上辈子是不是认识,且临死前没说够话,不然,我怎觉得永远与你说不完似的……”
顾轻侯转着手里的小酒杯,待荣王慢慢闭上眼,他的目光也渐渐冷淡下来。他将手里的小酒杯随手掷到桌上,身上像是卸下一股无形的力道,向后一靠,腰背松散的靠在树干上。
趴在白石桌上的人,已全然睡着,他长长地睫毛闭着,衣襟被磨得半开,隐约能看见里面白玉一样的肌肤。
顾轻侯盯着那处看了一眼,竟觉得有些不适,不由自主转开了目光,心中斥责道:“所谓淫王。”
荣王闭着眼,轻轻傻笑一声,他在梦里还在与某人谈天说地,好不快意。
他不过是微醺之后小憩一会儿,没小半个时辰便被风吹得冻醒了。
他抬起头,顾轻侯正站在不远处,逗脚下两只狗儿玩。
他揉了揉眼,含笑又迷糊,“我怎地睡着了?”
顾轻侯这才慢慢踱步过来,“王爷喝多了。”
荣王还有些头晕,手撑着石桌站了起来,本就松散的怀中飘落两张黄纸。
顾轻侯眼疾手快,弯腰去捡,荣王却先他一步抢了起来,慌忙折了塞进怀里。
顾轻侯不禁问,“这是什么。”
荣王面上不禁泛上些窘迫,踟蹰未答。
顾轻侯一瞬间明了,像他这样的人,这般遮遮掩掩怕被人瞧见,能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看着眼前人,心道,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荣王浑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将胸口处的衣襟抚平,低着头,笑得有些尴尬,“这是……不吉之物。”
顾轻侯脸上难辨好歹,淡淡应声:“哦。”
他二人在梨花院分手而去,顾轻侯独自回疏影院,又开始了他寂寞漫长的“美人”生涯。后院的“美人”也不是日日能见到王爷,顾轻侯从那之后连着四五日,未见到他的身影。
说来也怪,人人皆知他是个闲散王爷,正事一件没有,可他却总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模样。
顾轻侯想到此处,嘿了一声。继而,拿着小棍子继续欺负小黄逗小白。
他躺了半日,无聊透顶,下了摇椅出了院子打算四处走走。他在此府中一个熟识的也没有,更不打算熟识任何人,专向景色幽深处行。
行了半日,越走越寂静,前方春丛遮目,矮草漫坡,再向前似是一堵墙,他脚下的路也走到尽头,正要抽身撤退,却忽而听到一阵抽泣声。
在这荒凉地方,猛然听到哭声,他不禁愣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神侧耳细听了一回,片刻后,他心下骇笑。
这声音竟像是荣王的!
脚下道路已到尽头,他踩着杂草泥土,无声无息的闪过树丛乱石,躲到一块假山后,慢慢探出身子。
草坡尽头,高大的院墙下,正是荣王蹲在那里,背对着外面,正在那里烧些什么,蹿起阵阵黑烟。
顾轻侯屏气细听,那荣王正在念叨,“你走的时候我只给你穿了一件单衣,你在那黄土地下埋着,可冷不冷?”他不禁抹着眼泪,“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你上次说的烧鸡,我给你带了,还有糍粑,还有苹果,还有你最喜欢的球球,你总好丢,我给你带了俩,慢慢玩吧……”
他双肩轻颤,垂着头,低声呜呜的哭泣,道:“也别尽顾着玩了,你想着点我……我想着你呢!放心吧,谁也忘不了你。”
顾轻侯皱着眉,听得云里雾里,这是在祭奠?祭奠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