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荣王孤单单的蹲着,声虽不大,然那垂首拭泪的模样,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痛至不言的哀意。
顾轻侯看了一会儿,默默走了。
他一路走回疏影院,在摇椅上躺下,心中依旧沉沉思索。
他看了看屋里,想招来一个侍女相询,却又觉得不妥。
罢了,关我什么事?
他躺回椅子上,双手枕着脑后,随着摇椅一前一后的晃荡。
半个时辰后,他啧了一声,站了起来。
有点烦。
他绕着院子溜达,在檐下来回踱了几回,看了一会儿梅树,摸了摸白石。池塘边,小白正张嘴呲牙,向小黄冲去,小黄四脚跳了一下,僵硬的举着脖子,小白用一张凶恶的嘴脸顶在小黄脖子旁。两只狗崽都凶极了,脖颈相交,各自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身后,呜呜有声,谁也不动。
以往顾轻侯能看半日,此刻只觉得腻歪,转过身,揪了梅树枝,掰成一截一截,往那池水里掷。
夜里,顾轻侯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翻着那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万墟经》。
他侧了侧头,怎么远处似有乐声?
他翻身下了床,披了一件外衣就走,顺着漆黑的小巷往前去,乐声越来越大。
果然在群玉院,他在门外站定。
群玉院双门紧闭,院内却传来阵阵琵琶声,人声,说笑声,戏谑声。隔着墙头,可见院子上空泛着幽幽光晕,内里似是烧着不少烛火。
他双手扶着门环,轻轻推开一个小缝。
只见院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香屑铺地,红花灼目。数名彩衣舞女细腰轻转,艳绦翻飞间,还有怀抱琵琶的伶人轻弹慢唱,桌上设着各色珍馐,金盘玉盏,飞彩流光。荣王盘坐在矮桌前,面上绯红,眸光旖旎黏腻,似是已饮了不少酒。他桌旁环绕着几名红男绿女,正隔着桌子递给他一盏盛满美酒的琥珀杯,他接过来,慢慢饮了。
红男绿女们起哄叫好,荣王含笑,笑的暧昧醺然。
他快活的很,哪有一丝独自凄切的影子?
顾轻侯起身,将那门板合上,径直走了。
他回到疏影院,进了暖阁,将身上的外衣随手甩在榻上,在床上躺平,准备摒弃闲思,立刻就寝。
然而,他没睡着。
想起哪里不对,原来是忘了盖被子。他将被子扯开,压在身上。
唉,好厚。
撩开,将被子推到一边。
春夜的风,有点凉。
他又将被子扯回来,盖上,还是太热,又掀开,反复几次,最后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抱着被子,自己一半吹风,一半盖被。
他心中说不清是何种滋味,有些烦乱,有些不悦,有些迷惑……
如此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他才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睡得也不安生,他仿佛是做了许多梦,一时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背影,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那里烧纸,他费了半天劲,转到那人正面,果然是荣王,正垂着双目,默默地流着眼泪。
一时又看见火树琪花,花丛灯火环绕着荣王,他眯眼大笑,衣衫松散,欲要拽自己,顾轻侯心中一惊,闪身躲避。
第10章 第 10 章
总之颠倒迷离,混乱不堪。
顾轻侯一觉醒来时,已是中午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回忆起梦中残影,心下暗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未等他笑完,侍女来外间摆饭,摆完饭,提了热水毛巾进来伺候,对他笑道:“公子中午凑合用些,刚才王爷传话,晚上和您吃火锅呢。”
他心中那股傻笑的劲降了温,轻轻“嗯”了一声,面色辨不出喜怒。
及至下午,各色配菜配料就先行送来,不一会儿,荣王也来了。
顾轻侯正抱着小白挠肚皮,往日,他见了荣王不笑也要挂出三分笑。此时,他提起一口气,还没到一半就中途断了,唇角提了提,是一个不好描摹的微妙样子。
荣王却浑然未留意这细枝末节,他脸上绽放大大的笑容,正是一幅心无挂碍的开怀样子,走到顾轻侯身前,先是伸出手指搔了搔小白的下巴,小白立刻舒服的眯起眼。
他抬起头,对顾轻侯笑道:“怎么不进屋?”他边说边向房内去,道:“好几日未见你,今日要与你好好喝一杯。”
顾轻侯将小白放了,随在他身后慢慢走。
两人落座,荣王拿起酒壶自斟一杯,又拿起顾轻侯的酒杯斟了一杯,看了顾轻侯一眼,道:“你看我做什么?”
顾轻侯这才怔了一下,眨眨眼,道:“我没有。”
荣王忽而靠近顾轻侯,二人相距不过一拳,他的肌肤白皙细腻,离近细看连一个斑点痣印都无。一双眼骨碌碌的盯着顾轻侯。
须臾之后,他忽而伸出一个素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顾轻侯的鼻子上,笑道:“还说没有,看人看的眼都睁圆了。”
手指尖一触而逝,顾轻侯眼睁得更圆了。
荣王见他这模样,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问:“怎么了,今日总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顾轻侯心思乱转,忘了肩上的手,道:“昨夜没睡好吧。”他偷偷撇了荣王一眼,“这几日你忙什么呢?”
荣王撤回身子,浑不在意的挥挥手,“我能忙什么,朝廷不用我管,天下苍生也不用我操心,无非是闷在这王府里吃喝玩乐。”
顾轻侯听着这话,微不可见的皱了眉,“你不就想这般度日?”
荣王正在低头拨弄盘里的肉,闻言笑了笑,道:“也是,我不就想这般?”
顾轻侯张了张嘴,没再说出话。
这段饭吃的兴味不高,荣王偶然说些府里的笑话,顾轻侯淡淡的听着,但话说的不多。
天色已晚,房门紧闭,荣王盘腿坐在玻璃窗下,借着窗上的凉气散热。
他只着内衫,向后挺着腰,坦然坐在榻桌前,顾轻侯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还隔着桌上的昏黄烛火。
荣王摊开两只胳膊,头向后仰,努力抻着脖子,晾了自己一会,右手摸上肚子,拍了拍,道:“胃里难受。”
人吃饱喝足,精神愉悦时,行为宛如稚童。
他忽而向前一栽,趴在小桌上,笑道:“顾卿,我给你画张画。”
荣王说完拿起旁边一只细笔,扯了一张素纸画。
烛火昏黄,烛火下的人却自体泛着荧白,如牛奶,如脂玉,双目盈盈,唇边点着一个慧黠的微笑。轻薄的白色内衫交叉,虚掩着肌肤。
光洁白皙的胸膛,光洁白皙的手腕。
顾轻侯警戒地微微向后闪躲,心道:“所谓淫王。”
他脱口而出,“□□艳画我可不看。”
荣王喷笑,抬起脸,瞪着他:“我何时画过□□艳画?”
顾轻侯反问,“那你怀里的黄纸上,画的什么?怎不叫人看?”
荣王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什么。
怀里的纸早没了,他想了一想,身子前趴,拽来顾轻侯的一只手,左手轻托着,右手拿了细毛笔,伏在桌案上,细细描摹。
这只毛笔又细又软,执笔人下笔又轻,软毛从手心划过,像是故意挠痒,挠的顾轻侯脊背发麻,几次想收回手。他收不回手,却不敢极近的看对面的人,别扭的闪躲着目光。
荣王慢慢地画了一会儿——也许不是一会儿,只不过是须臾,只是顾轻侯觉得是“一会儿”。
他收回笔,放开手。
顾轻侯立刻撤手,转过手掌,看他画的什么。
然后他皱起眉头。
竟然是一只小鸡?
说是“小鸡”也不确切,似是肥美的,躺倒的……
荣王道:“烧鸡。”
顾轻侯抬起头,震惊的望着他。
荣王道:“我以前养的狗儿,最爱吃烧鸡,我每年给他烧纸,都要画上烧鸡送给他,算是个念想。”
他忽而挑眉,露出一个坏笑,向前欲抓顾轻侯另一只手,“我还会画糍粑,来我给你画一个……”
顾轻侯自然慌忙躲闪。
与荣王拉扯几下后,他不禁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淡淡的奇怪滋味。
他挣开荣王,两人各自坐稳,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衣冠,他迟疑道:“所以那些是祭纸?”
荣王点头:“嗯,我每次给它烧纸,烧的东西都是兴之所至,故此都自己瞎画了。”
他叹了一口气,“有的画得不好,不知球球能不能收到……”
顾轻侯望着他,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道:“其实……人也好,别的生灵也好,骨肉即灵识。肉身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看着荣王。
荣王不笑了。
他调动舌头,却不忍再说下去,“你知道的,你该懂的。”
荣王木着脸,双目半垂,“我不懂,我想不开,人死了不是去地府排队么,不是还能再来一世么,”他的眼睛含着泪光,“万物生灵,有爹有娘,有亲友故交,还有这么多牵挂他们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他的眼泪默默淌了下来,“这是天道么,天道怎么能这般无情,这般残忍!”
顾轻侯沉默下来,他道:“天道就是这般无情,这般残忍。”
他看着荣王,“想开些,生老病死,都属自然,”
荣王闭上眼,眼泪肆流,他摇头,道:“我偏不!我父皇我母后,我的球儿,我都忘不了他们!我也不想忘了他们,我不要旷达。”
顾轻侯垂眸:“人生路上往前走,有些事,只能忘了。”
荣王哭着说:“可是,我忘了他们,他们多么孤单!我就是要记着他们,每一个祭日,每一次祭奠,为他们掉眼泪,好教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想着他们。”
顾轻侯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和喉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
他心道:“天道残忍,但,或许也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