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不容易攒够数月功德,千难万难方哄得夫人们跟他同游鬼市,只想猜对一两个灯谜,买四五根木头簪子,一腔痴情,天可怜见……为何偏偏遇到这样一位同僚?
崔判官被阴风一吹,酒意稍醒,多少猜到自己捅了娄子,当即掏出一枚臂环法器递了过去,尴尬笑道:“赵贤弟,愚兄方才醉得深了,这一件法器就赠给贤弟夫当赔礼吧。是了,这东西只有一件,该赔给哪一位夫人?”
赵杀这一下,更是形如木雕泥塑,僵立原地,连自己四位夫人也不敢看了。
他眼眶中隐隐有泪水打转,从牙缝中,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来:“崔兄,你很好,很好。”
还是阮情体贴,郁郁道:“王爷,这鬼市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去吧。”
赵判官听见这话,自是满口答应,看也不看崔判官那枚法器,仅把双袖一卷,将四位意中人连同自己团团罩在一片红瘴中,施了个诀,那团红雾就穿过鬼门,一路乘风,掠入自家府邸。
赵判官落在檐瓦上,拭了拭眼角老泪,而后才将红雾召回袖中,重新显露身形。
他此番出师不利,独自卧倒在屋顶檐瓦上,看一阵血月,吹一阵凉风,实在心绪难平之际,便想同夫人们说几句知心话。
可等赵杀低头一看,却发现府中无人,只剩下院角四株桃树,无精打采地开着零星小花。
赵判官吓了一大跳,从屋檐处仓皇爬下来,小跑到树下,挨个唤意中人的名字,直唤得口干舌燥,照旧无人应答。
他请花匠来看,花匠偏说这四棵树土壤肥沃,雨水充足,长势喜人。
他请上峰来断,秦广王偏说这四位债主魂魄凝实,罪孽全销,与他姻缘牵系。
接连数日,赵杀都猜不出缘故,立在树下,万分孱弱憔悴,不得已寻来命签命筒,恭恭敬敬地卜了一卦,拾起后对照签书一解,才发现是一卦“中签”,签上写着:我入故人梦,明我长相忆。
他捧着签词反复推敲拆解,还是一知半解,直到听见阮情那株本命桃树发出轻轻的鼾声,赵判官这才醒悟过来,悄声问了一句:“阿情又睡着了?”
要是债主气得睡着了,一株株懒化人形,非得人入梦去哄,听自己倾诉满腹相思,而后才肯醒来……这签词倒是说得通。
赵判官想到此处,忙把徐判官临别所赠、能入人梦的蜃珠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攥在手中。
倘若是赵杀自己做了梦,请四位夫人进他的梦中做客,梦里想必是花树成荫,不肯梦见一丝波折。
四位夫人待他深情厚意,看自己闯进梦中,自然也会拿旖旎春光、如霞繁花妆点梦境。
眼前并非刀山火海,只是意中人温软的梦。
赵判官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把握,剩下的两三分惊惧,却是他右眼皮始终跳个不停,仿佛这场梦十分凶险似的。
赵杀定了定神,而后才将生死一抛,催动蜃珠,把自己三魂七魄尽数投入几位意中人的梦里。
待茫茫云气散开,赵杀已站在黄沙深处。
赵判官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脚下仍是滚烫黄沙,天地间恍如熔炉。
赵杀右眼皮愈发跳得厉害,眼前种种,都和先前揣测的有些不同,好在他从容镇定,处变不惊,并不……并不十分害怕。
赵判官深吸一口长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衣着换成了一套灰色布衣,衣袍鞋袜处处朴素正经,唯独胸口皮肉上有些胀痛,仿佛被细针绵绵刺过。
他脸色忽青忽白,迟疑了片刻,才敢拉开前襟一看,只见自己颈上挂着皮革骨珠串起的兽骨坠子,胸膛上还刺了一个十分威武的狼头刺青,大惊之下,慌忙把前襟拢上,用力拍了拍脸颊,重新振作精神,抛开一切杂念,在沙漠中艰难跋涉起来。
待赵判官顶着风,蹒跚走了百余步,就看见前方驻扎着一处将士营地,营前立着前朝战旗,四五支小队在营前来回巡逻,把营寨守得如铁桶一般。
赵杀嘴里渴得厉害,刚想迎上前去,讨一口水喝,又想到胸前偌大一片狼头刺青,双腿骤然有些发软。
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身后退路上,忽然冒出来一支精锐小队。
赵判官眼尖,一眼便看见打头阵的那一人一骑,马是披挂精铁马铠的良驹,人是乌发玄甲的美人。
那美人手持长枪,发尾枪尖尽是凝固的血污黄沙,脸颊上也泼溅了数点血珠,真真是明如刀光,艳若流火。
赵杀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人一身重甲,直看得目不转睛,心尖好似鹅羽轻拂。
而那人瞥见赵杀,也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工夫,脸上微微泛起一层浅红,然后才领着寥寥几名副将驱马而来。
赵杀看这人双颊生晕,分明是认得自己,一颗心顿时落到实处,小声唤了句:“靖明!”
司徒靖明慢慢踱到赵杀身前一丈开外,一勒缰绳,含糊问道:“你怎么来了?不去陪你那位崔兄凑趣了?”
赵判官听见这句轻嘲,更是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适才有片刻光景,他还以为两人又要在梦里从头相遇相识,好在这梦境待他不薄,仍是从天心月圆、情根深系的那一刻说起。
赵杀笑了好一阵,见司徒靖明面色古怪,定定望着自己,脑袋里灵光一现,连忙迎上前去,把司徒将军的马缰紧紧拽在手里。
司徒靖明低低斥道:“胡闹,快放开。”
赵杀哪里肯听,眉宇间神采飞扬,只一个劲地笑。
他仗着将军的恩宠,牵了他的坐骑,在兵营外来回地走,嘴里将近日种种如实相告,从命签签词一路说到那粒蜃珠。
司徒靖明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牵来牵去,脸上红如霞染,先屏退左右,然后才自己扯住了缰绳,轻声道:“原来如此。只是你来得有些不巧,我这场梦,依稀是要擒一个辽国密探呢。”
赵杀听了这话,脚下一顿,木愣愣回过头来,看了司徒将军好一会儿,只觉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司徒将军被赵杀这样呆呆打量了半天,一张脸烫如火烧,仍作出一片云淡风轻之色,镇定道:“这密探敢来我的地盘,自然要好好审问……你看我做什么?”
赵判官被他教训得老脸通红,几番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靖明,我要告诉你一件正事。”
司徒靖明正拿微凉手背捂着自己面颊,想叫脸上热意稍稍降下去几分,闻言微一挑眉:“你说。”
赵杀看了看左右,再三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扯开前襟,袒露胸腹,露出狼头刺青,招呼司徒靖明看了过来。
司徒将军愕然之下,久久不置一声。
赵判官怕他看不清,把襟领又拉开了两分,尴尬笑道:“靖明,你知道我的,本官数百年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契丹亲族。是这场梦太过古怪,害本官身上莫名多了一个刺青。”
他这样自辩,司徒靖明还是恍若未闻。
赵杀只好长叹一声,老老实实认了罪:“……好好好,本官承认便是,我恐怕就是你要抓的那名辽国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