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明知这是场鸿门宴,缘何非要去受这些苦?”
听到询问,温行懒懒地睁开了眼。褐色的眸中一如既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嵌在惨白的脸上竟是更显灵动。
他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问:“云念啊,今年多大了?”
云念不知温行问他年龄作甚,如实道:“二十三了。怎么了吗?”
“二十三……”温行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忽而扭头直视着他,“有些事情,也确实该说与你知了。”
“何……何事?”
云念被温行盯得不太自在。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打及冠以来,他家公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不再像往常表现出来那般温和亲切,更像是渐渐露出尖锐獠牙的猛兽。
温行顿了一下,右手指尖轻轻地划到左手紧实的绷带上,往下一按。
“公子!”云念连忙一把拉开温行的右手,责备似的问,“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温行微微一笑,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缓缓道:“其实,我这手上和身上的伤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云念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温行。“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为何?”温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几声。
“自然是为了……博得安隆帝的信任与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开学,所以从今晚起重新改回隔日更。即明晚不更新,后晚再更。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手动鞠躬
第二十三章
“公子,您这……这是欺君之罪啊!”
云念瞪大着眼睛,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自家公子口中说出来的。
温行浑不在意地轻笑几声,说:“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呢?太子殿下想教训三皇子很久了,就算他们说不是他们做的,你觉得太子殿下会信么?”
云念开口想辩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跟着温行的这么多年来,蓦地从一直教自己忠君忠主的公子口中听到这等言论,他实在是接受不过来。
温行轻咳了几声,挥开云念出于关切伸过来的手,说:“云念,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的小厮了。”
闻言,云念的手一滞。
怕吓到他,温行也没有停顿太久,继续说:“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新的身份和住所,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不再依附于谁。”
言下之意,便是让云念从一个家奴转回了普通百姓。
然而云念看起来并不是很乐意,他皱着眉,问:“那公子您怎么办?您现在还有伤在身,云念不能放着您不管。”
“这么点伤不用多久的。”温行对于自己的力度还是很了解的,示意云念不必担心。
“常年蜗居在宫中对你的视野会有很大的局限,我不想看到你的才能被浪费。出去以后你想去哪里都随你心意,我会给你提供半年的无条件银两支持,半年后便不再管你的死活。”
温行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安排一一道出,也不管云念面上的犹豫与纠结。
“当然,以后你若是不想回来,我也不会强求你,但凭你的心意。有缘再相见的话,你也不要叫我公子了,就唤我的字吧——客梦,温客梦。”
话及至此,云念自知是改变不了温行的打算,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温行也不着急,安静地等着他表态。
良久之后,云念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跪在了温行床前,轻轻地磕了一个头。
“云念谢过公子大恩大德。”
温行盯着云念比他还要消瘦的身子,扯出温和的笑,虚弱地说:“好啦,起来吧。你收拾一下东西,趁早明日就动身吧。下一次见面我们就只是朋友,不是主仆了。”
“可是云念还是想等公子伤好后再走。”云念站起身理了理衣摆,面露不舍。
他自幼时起便为温余救下,此后服侍温行多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未曾想过一朝恢复自由身。
温行摇头轻笑,道:“不可以哦。越早离去对你而言越有帮助,再说我好歹住在宫中,这点伤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还是说——你在怪我擅自决定?”
最后的这一句话很明显表达出了温行“没得商量”的态度,云念无法,最后关心了几句温行才转头离开,准备去收拾东西。
随着云念的身影一点点离开,温行眸底的笑意也逐步淡了下来。
“吱呀。”
关门声落下,温行也彻底卸下了伪装,疲惫地按揉着太阳穴。
半晌后,他整理好衣裳,忍着疼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望着那尚且澄澈的蓝空。
其实他本不想这么早就让云念离开,只是他心中始终有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近几年内,必然会有大事情发生。在此之前,他须得让云念到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
原本辽阔无边的天空被那高耸的城墙隔断,温行遥遥地望着,思考起自己和温氏的未来。
不出半年边境那边就会传来战报,就是在那一场战役中他的兄长以身殉国,他的父亲悲痛过度而病倒。他们家的地位也是那之后一落千丈,从人人敬重的将门之家变为倚靠幺儿官爵生存的普通世家。
然而当初是安隆帝钦点温余为将,以温行目前的地位,实在难以扭转这些。
他幽幽长叹一声,陷入沉思。
夜色悄然降临,温行也不知他到底在窗边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忽然有人给他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怎么起来了?你还有伤在身,快回去躺着。”
来者正是说了今夜来找他的谢衣。
温行收回思绪,薄唇轻抿,侧身躲开了谢衣欲要帮他整理衣襟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劳殿下费心了。”
谢衣被他甩了一个冷漠的背影也不恼,却在看见他光着脚踩在冷冰冰的地面时皱了眉头。
“怎么不穿鞋?如今虽至暮春,但夜里寒意重,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说着谢衣就三步并两步走到温行身后一把将他抱起。
温行惊呼一声就要挣扎,结果又扯动了伤口,羞恼地说:“殿下,放臣下来!”
“好,马上放。”谢衣应了一声,大步走到床边后才小心翼翼把他放下坐好,接着又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
被谢衣这一抱搅乱了心思的温行并未关注到谢衣眸底的认真,撇过脑袋似乎是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他堂堂一个大男子,居然被小他三岁的少年人拦腰抱起,这面子还要不要了!
也亏得此处并无旁人,否则非得丢死个人。
一抹羞愤的红晕爬上温行的苍白的脸颊,格外醒目。
然而谢衣见他这幅模样连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生怕他是着凉生病。“好像也没发热,脸怎么这么红?”
温行目光一闪,下意识伸手摸向手链,不自在地低着头,长密乌黑的睫毛如蝶翅般扑腾。
“没,没事。殿下您来找臣可有何事?”
谢衣也不多想,笑道:“孤听云念说你还了他自由身,见他此时忙着收拾东西,故而替他送晚膳过来。”
说着他指向不远处的桌子,上边果然摆着食盒。
温行轻抿唇,说:“这些殿下大可吩咐下人来做。”
谢衣轻笑,掖了掖被角道:“你那小厮平日里待人同你一般和善,东宫中的下人大多忙着为他贺喜送别呢。左右孤也无事,便亲自过来看看你。”
温行还没从那一抱中缓过神来,一时间竟察觉不出这蹩脚的谎话。他垂着眸,低声道:“那么殿下也看过了,该回去了吧?”
“怎么,阿行是要赶孤走么?”谢衣一挑眉,鬼使神差地伸出修长的右手挑起温行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
温行连忙阻挡谢衣这调戏意味十足的动作,闷声道:“微臣此处地方狭小,失于收整,恐污了殿下的眼。”
纵然原本再心平气和,被三番五次地下“逐客令”,谢衣也实在忍不住了。他干脆坐在床沿,直勾勾地盯着温行问:“阿行,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孤?”
温行不语,撇过头去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是孤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衣凑近温行的耳边,用几近哄诱的声音低语。
低沉的话语自耳畔响起,温行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躲却无路可退。他闭了闭眼,破罐破摔似的对上谢衣的双眸,问:“那么微臣可否请问,殿下您为何要对微臣如此之好?”
“微臣身为温氏之子,家中兵权在握,一旦微臣在朝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势必威胁您的地位。”
“这些,您不可能不知道吧?”
温行的一字一句无不正正戳中他们关系进展的最大阻碍。
谢衣捕捉到了温行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是尚未来得及细想,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重生一事太过诡异,自己的心意太过荒谬,谢衣又不想欺骗温行,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无力的话:“孤暂时不能解释。但孤是真心想要对你好,你可愿信孤?”
温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转过头去。
“……抱歉。”
轻轻的两个字却好似数根细针,一齐扎进谢衣心底最柔软的一块,拔不得,受不住。
片刻后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那你可愿告知孤,你究竟为何总要这般疏离?”
温行并未看到谢衣受伤的模样,冷静地开口回答,进一步把谢衣推向至寒的冰窖。
“因为,臣不信您。”
谢衣的手一紧,终究是没有阻止温行继续说下去。
“权力、钱财、美色,随随便便一样东西便可以摧毁那所谓的真心。”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风起云涌。谁敢说昨日称兄道弟之人,明日会不会明里暗里捅上那么一刀?”
“殿下,感情的事情不是说说而已的。您如今才十七,尚未经历太多人事,等日后您自会明白这些。”
“所以,不要再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了,这只会阻挡您的帝王之路。”
温行字字诛心,却都不无道理。
谢衣的双手紧握成拳,低着头掩盖住所有的情绪,低声质问:“那么斐清呢?还有谢连、谢卿,为什么你就信得过他们,而偏偏信不过孤?”
“因为他们和您不一样。”温行回答得很快,“您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最大的权力,最多的钱财,最好的美色哪样不是您的?恕臣失言,但是臣真的不认为您到那时还能维持您所谓的真心。”
谢衣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温行,问:“你不试试,又为什么断定孤不能呢?”
话音一落,温行却忽地一笑,那抹笑意之中是谢衣看不懂的凄然。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