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第19章

  柳冥待他离开,终于忍不住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柳逸舟的手,哀泣出声。

  风情站在一旁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沉默无语。

  他想起那个大雨磅€€的昏天,自己跟在失魂落魄的柳冥身后,看着他在雨中跄踉颠倒,又爬起来继续前行,似乎全世界都沉浸在他的悲伤里。雨那么大,他的背影那么孤单,双肩那么沉重。

  也许就是在那个昏暗的傍晚,在那另有目的的跟随中,自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少年吧……

  一个人可以多么爱另一个人呢?柳冥的爱也许不是最深的,但却是最让风情动容的。他是这么爱着床上那个人,爱得忘我,爱得心碎,爱得……让自己嫉妒,也让自己渴望。

  风情转身离开了房间。他默默地坐在外面,面无表情地望着门外艳阳高照的院子。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他的神情,绝对想不到他的身分只是个小厮。因为他的神色那么肃穆,他的眼神那么深沉,他的气质……让人感觉彷佛是一把深藏在剑鞘中的利剑,锋芒隐锐,不知何时会爆发。

  风情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柳冥的脚步声从里间传来,立即神色一变,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厮感觉。

  柳冥眼睛红红的,不过神色十分平静,见风情站了起来,便示意与自己一起坐下。

  风情给他倒了杯茶,迟疑道:「柳公子情形如何?」

  柳冥握着茶杯,轻声道:「多年忧虑郁结于心,又曾伤了身体根本,虽然调养多年,但折寿损身还是无法挽回。原本……」他强忍了片刻,平静道:「现在打掉孩子也来不及了,只望他能平安生下孩子,再细心调养,抛掉心里的负担,我还可保他二十年元寿。」

  风情见他态度平静,彷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时怔愣。听到后面,安慰道:「二十年元寿也很长了。这期间再细心调养,多寻些灵丹妙药,必能延年益寿,平安终老。」

  柳冥却没有说话。

  这些都要师兄能平安生下孩子啊。可是以师兄目前的状况……

  柳冥闭了闭眼。他的医术早已超过师父,如今就算师父在,只怕也想不出比他更好的主意。何况师兄一向心事重重,郁结于心。如果不放下那些心事,就算平安生下孩子,也难渡心魔那一关。

  当年旧事柳冥虽不清楚,但是柳逸舟曾丢失过一个孩子,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亲生骨肉,只这一点,柳逸舟便终生无法释怀。

  这些事柳冥没法对风情说,对他的安慰也没有回应。

  风情见他不说话,又道:「姚大夫的方子我应该早打听出来告诉你,是我疏忽了,抱歉。」

  每次姚大夫开好药方,都是交给王府里的下人去抓药煎药,不经风情的手。风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屋内照顾柳逸舟,其它都被别人严密监视着,所以也无从知道药方。

  柳冥知道这不是他的错,道:「这不怪你。你将师兄照顾得很好,我很感激。」

  风情暗暗羞愧。他并非做得很好,也不太会照顾人,小厮的工作一直马马虎虎。只是由他做,毕竟比让王府中其它下人去羞辱柳逸舟要好得多了。

  「那接下来……公子有什么打算?」风情知道屋外还有人在监听,但他们之前说的话都没什么特别需要避忌的,现在问到以后的打算,便向柳冥打了个眼色。

  柳冥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目前没什么打算。不过一切都只待师兄平安生下孩子,我才能心甘情愿地和瑞王合作。这期间若师兄、孩子、还有你出了什么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是不会善罢罢休的。」

  风情没想到他将自己也考虑在内,不由有些感动。

  二人才说话没多久,白净云就回来了。他拿着刚才的药方道:「王爷说了,柳逸舟的事可由您作主。方子改了就改了,只要大小均安就好。那姚大夫医术不济,枉为晋城名医,已被王爷轰出府去了。」

  柳冥皱了皱眉:「那日后谁来给我师兄看诊接生?」

  白净云笑笑:「柳公子放心,我们会另派稳妥的人来。」

  柳冥沉吟片刻,道:「不好。还是让那个姚大夫来照顾我师兄吧。」

  白净云挑了挑眉:「为何?」

  柳冥淡淡道:「他照顾了我师兄这么长时间,对师兄的情况最为了解,贸然换人不见得做得比他更好,说不定还会耽误师兄的病情。」

  白净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还是柳公子想得周密。在下会和王爷说的。另外王爷说了,您如果真的不放心,可每五天来别院看看柳逸舟,不用王青回去禀报了。」

  柳冥心中喜悦,却只是眉间一动,淡淡道:「知道了。」

  白净云越发看不透这个少年,顿了顿道:「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请随在下回去吧。」

  柳冥站起身,向内室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多做留恋的样子,只对风情低声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请公子安心,青儿一定会尽力照顾柳公子的。」

  柳冥轻轻点了点头,慢慢踏出房门,头也未回的走了。

  当天傍晚柳逸舟醒来时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之后每过五日柳冥就来一次,但每次来都是在柳逸舟服药昏睡的时候。帮他诊脉,调整药方,为他疏导真气,再叮嘱风情些注意事项。

  风情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看得出柳逸舟的情况在慢慢好转,人也有些精神了,偶尔还可以在他的搀扶下到院子里走一圈。

  柳冥的事风情一直没敢告诉他,一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件事,二来柳冥似乎也不想让他师兄知道自己身陷在瑞王府里。

  不过风情总觉得柳逸舟似乎知道什么。这个男人太沉默,心思太深。而且他是柳冥的师兄,这就注定他不是一般人。风情对他从不敢大意,尤其在他清醒的时候。这一点在一个偶然的下午得到验证。

  那日柳逸舟精神还不错,不想在屋子里待着,柳冥也说有机会要让他多出来走一走,运动一下。所以风情很尽责地扶着他慢慢踱出屋子,在院子里散步。

  柳逸舟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这让他越来越笨拙,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不过精神却是好的。

  他们刚散步了一会儿,便听见前院传来躁动之声。柳逸舟站在树下,似乎没有在意外面的声音。风情仔细聆听,忽然发现院子里蜷伏的暗卫走了两个,只剩下屋檐后的一个。看来前院的事情不小呢。

  他正想着,忽听柳逸舟低低叹道:「还有一个呢……」

  风情心中一凛。

  柳逸舟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动动嘴唇,未发声音地道:「可惜了这个好机会。」

  风情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他的肚子,暗示即使没人盯着,以他现在的身子也逃不出去。

  柳逸舟背转过身,似乎是累了,靠着大树休息,其实是避开屋檐后那名暗卫的视线。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动着嘴唇道:「我走不了,可是你可以走。」

  「我为什么要走?」

  柳逸舟笑了:「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了你。你是风情。」

  风情没想到他仍记得自己。他的易容术大巧若愚,虽然只是简单地修改了一下眉角眼梢等小地方,但却大大地改变了脸部的整体气质,若非熟悉的人是认不出来的。可是柳逸舟却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冥儿……现在在瑞王府吧。」他用的是肯定句。

  「嗯。」

  柳逸舟眼神一阵迷离,喃喃道:「还是让他找到了……是我连累了他。」

  风情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逸舟回过神来,淡淡道:「有机会你还是回去他身边吧。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风情轻声道:「他不放心你。」

  柳逸舟没有说话,只是神色越发低落,脸色有些苍白。他想让风情转告柳冥,不要为了自己陷在这瑞王府,早点离开。可是他知道冥儿不会听他的。只要自己还在安肃武手上一天,冥儿就会为他留在这里一天。

  风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低声道:「你想离开吗?或许我有办法。」

  柳逸舟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他有什么办法,而是问道:「为什么?」

  风情淡淡道:「你知道,你不走,他是不会走的。只有先让你离开,才有办法带他走。」

  柳逸舟没有说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没多少时间考虑了。」风情看着他的肚子,声音极轻极轻。

  两名去前院看情况的暗卫又悄悄潜伏了回来,看见院子里风情神色恭谨地搀扶着柳逸舟,绕着大树慢慢遛达。直到柳逸舟气喘吁吁地道:「累了,我们回吧。」

  「是。」

  除此之外,似乎二人再没说过别的话。

  柳冥不知道风情在做何打算。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如何调理师兄的身体和如何应对安肃武牵制住了。所以当安肃武闯进他的院子,冷声道:「柳逸舟被你的小厮王青救走了。」

  当时柳冥真的十分惊讶。安肃武看他的神情不像作伪,道:「你不知情?」

  柳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淡然道:「现在知道了。」

  安肃武似乎并不如何恼怒,反而有些淡淡的欣慰与骄傲:「果然不能小瞧你。不愧是明弟。那个王青到底是什么人?我派人查了两个月,竟没能查出他的出身来历。」

  「我也不知道。」柳冥坦然道:「我只是偶尔救了他,对他的出身来历毫不知情。」

  「你就那么信任他?不怕柳逸舟落入虎口?」

  柳冥冷笑:「再差也不会比落到你手里更糟糕了。与你相比,我宁愿他被王青带走。」

  「你──」安肃武深吸了两口气,强忍住怒火:「明弟,你别高兴得太早。柳逸舟身怀六甲,他们走不远,我会将他们找出来。至于你……不要以为柳逸舟不在,你就能离开这里。」说罢拂袖而去。

  柳冥知道师兄逃离后,安肃武对自己的看守会更严。不过他只希望师兄能一切平安。另外,他从神冥教千方百计弄来的《静心诀》,希望能对师兄有所帮助。

  过了几天,安肃武一直没有找到柳逸舟和风情。柳冥渐渐安心。他见识过白净云的手段,知道他身为安肃武的第一心腹,肯定会全力搜捕师兄。而风情的实力究竟如何,是如何救走师兄的,他一点都不知情,难免提心吊胆。

  这日安肃武又来找他,似乎还是往日那般模样:「明弟今日过得如何?」

  柳冥放下手里的书,淡淡道:「还是老样子。」

  安肃武笑笑:「看来我是小瞧你那个小厮了,净云到现在还没找到柳逸舟的下落。我原想柳逸舟不便远行,应该还藏在城里,可如今看来,说不定他早已逃了出去。」

  柳冥不知他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话,干脆什么都不说。

  安肃武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明弟,你想不想知道我与逸舟当年的瓜葛?」

  柳冥心下一跳。

  柳逸舟当年回谷时神智疯癫,前尘尽忘,自然不可能对他讲述自己的遭遇。后来虽然神智渐渐好转,却始终没有想起当年的旧事。不过前些日子他与师兄在芜城重会柳逸舟已经解开忘尘恢复了记忆,但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起这些便再度分离。

  说不好奇是假的。柳逸舟当年究竟是如何和安肃武好上的,甚至还曾生了一个孩子,此事一直是柳冥心中的结。

  在谷里时,他和师兄两情相悦,但其中有多少是多年的情分,有多少是柳逸舟神智混沌时的胡涂,还有多少是真正的情意……柳冥委实没有把握。

  安肃武并未理会柳冥的反应,彷佛陷入回忆,自行开口道:「当年我与逸舟在湘湖相遇。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他正站在岸边,一身黑衣,气质冷肃,行人远离。我一看便知他是江湖人,当时正在下雨,我在湘湖上游船,也不知怎么就开口相邀,请他到船上避雨。现在想来,说不定这就是缘分。」

  安肃武一向喜欢招揽江湖人。他自己身为王爷,行事作风却是一派江湖气息。当年与柳逸舟相遇,对他产生好感,主动相邀,也不稀奇。只是当时安肃武没有想到他邀请到船上的,竟是与自己有如此多瓜葛的人。

  安肃武继续道:「我本没想到他会答应,谁知他竟真的上船来了,那一手轻功实在漂亮。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好客人,那一晚,竟将我船上珍藏的十二坛美酒都饮了个干净。后来我才知晓,那次他出行任务,误杀了一个无辜之人,心下懊悔烦闷,才一时冲动跑到我船上喝酒。」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轻轻叹道:「逸舟外冷内热,外刚内柔,实不应做一名杀手。行杀戮之事,却良心未泯,存正义之心,这是他的悲哀。」

  柳冥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紧。安肃武那淡淡亲密的口气,那隐隐怜惜的评语,让柳冥恍然发觉,安肃武与师兄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自己。而且让人心惊的是,似乎他比自己更加了解师兄。

  柳冥突然意识到,他认识的柳逸舟,只是灵隐谷中的大师兄。而谷外的柳逸舟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毫不知晓……

  他心底泛起一股不安,不想再继续听安肃武说下去。他隐隐觉得听安肃武说得越多,他离师兄就越来越远。

  安肃武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停了片刻,继续道:「当时逸舟喝得酩酊大醉,一连三日未醒。我当时正要回城,没办法只好将他一并带了回来。

  「我原先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江湖高手,单存结纳之心。他在我府上住了些时日,我们相谈甚欢,互为知己。只是他身世隐秘,一直不愿与我多说,我也不曾追问。若不是我后来偶然发现……只怕现在我们会成为一对真正情投意合的情侣也不一定。」

  安肃武的口气平淡,但其中蕴涵的信息却让柳冥愈加心惊。他终于忍不住追问:「你发现什么了?为何后来如此对他?」

  安肃武看了看柳冥,忽然淡淡一笑,那笑容有些冷,还有些自嘲之意,意味难明。

  「明弟,你可知你父皇母后,当年是怎么死的?」

  柳冥脸色一变,抿了抿唇:「当年兵临城下,芜城大破,卫成王与孝献皇后自焚而亡,天下皆知。」

  安肃武冷冷一笑:「自焚而亡?敢问明弟,当年你可是亲眼看见先王与皇后自焚的?若我没有记错,那时你已被大内侍卫带着逃离了皇宫吧?」他不待柳冥回答,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愈加嘲讽:「自焚?自焚可真是最好的选择啊。人都烧成一把灰了,有什么线索也都难以查到了。」

  事关亲身父母,柳冥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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