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24章

  

  蒙冲既然宣布承嗣驾崩,此刻接三皇子回来即位竟是顺理成章,毫无可指摘之处:国有祸患,长君是福,显得自己坦坦荡荡,决无篡位之心;当初方家欲扶承嗣之子即位,便被蒙冲指为居心不良,两个不满一岁的奶娃娃立谁不是你家傀儡?由是栽了方家一顶谋逆的大帽子,轻轻松松除了这根斗了几十年的眼中钉。

  

  然而李承志并非长在先帝身边,山中修行这么多年,只怕无甚心计,若被推上那个位子,十三四岁的少年与一岁的奶娃娃也没什么不同。李承嗣从小由先帝一手养大,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一样逃不过被这些老臣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命运。

  

  比起蒙冲的想法,更令李承嗣不安的是太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自小便被圈在先帝身边,无聊时只有孙悦陪他,绝少涉足后宫,与这位母后关系一向是淡淡的,李承志却恰恰相反,生下来多久,便在当时的皇后身边养了多久,直到被送走。若蒙冲这一招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谋划已久……他打了个冷战,竟是不愿再想下去。

  

  孙悦察觉到他情绪低落,蹙眉想了一会,将那信拿过来烧了,把李承嗣从床上挖起来,给他换了衣服,指指外面,示意带他出去。

  

  

  

  孙悦临时住的这小院在雷水城西,紧挨着兵营,方便有事及时应对。李承嗣沿着军营外围信步走去,竟是看到不少挑着担的小贩围在栅栏外叫卖,看到他们过来,便极其迅速的收了摊子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承嗣看着立刻转身假作路过的士卒,啼笑皆非,向孙悦道:“这……这些人。”忽而又有些警觉,道:“不会有人下毒吧?”两步追上那些走开的士兵,令他们将怀里东西掏出来。

  

  这些士兵瞧着承嗣只是有些眼熟,不敢便认,但孙悦就站在一边,无人敢溜,一个个讪讪的摸出怀中物事,一溜排开,从火石、烟丝、割肉小刀到精巧的耳挠子、成卷的春宫帕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双极小的孩童鞋子,缀着的虎头煞是可爱,小得让人惊叹制作者的手艺。

  

  那士兵挠着后脑勺,红着脸道:“俺走了快半年,家里媳妇该生了……也不知是男是女,随便买点小玩意儿带在身边当个念想……”

  

  孙悦治军甚严,士卒不到轮休不得外出,连日来大战不绝,全军戒备,这些人在营里要闷出鸟来,见有人来招徕生意,竟是纷纷解囊。

  

  李承嗣毕竟少年心性,打发走这些士兵,对孙悦道:“看来这城里倒有不少有趣玩意儿,去逛逛?”

  

  

  

  当初入城时,街道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家家闭户,人人噤声,四处一片萧条,不少铺子被砸得门破窗烂,东西抢夺一空,墙壁上偶见血痕。然而不过几日,街市上竟是变了个模样,承嗣只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不小心走到京师去了。

  

  沿街担着担子叫卖各种小玩意儿的人走来走去,他甚至能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在兵营那边碰到的数人之一;扛着神算大旗懒洋洋坐在旁边挠脚心的散发汉子冲着他们嘿嘿怪笑,让承嗣背后发凉,紧赶几步越了过去。大衍多山多林,木材充足,靠手工吃饭的人不计其数,这雷水虽是小城,也有无数木雕店、家用小机关店、乐器铺子等等,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

  

  承嗣有些认得,有些却叫不出名字,只一味兴致勃勃一溜细细打量过去,孙悦牵住他一只手,生怕被人挤丢。

  

  李承嗣摸到家铺子里,好奇地拿起一只雕得十分精巧的木盒,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铺子伙计道:“哟!这位小少爷好眼力!这是昨儿个才上的货,在咱们雷水可是独一家!这料子是完达山上下来的,运到咱们这儿就花了足足半年时间,防火防蛀,自带清香,绝不走味儿!严家的手艺,一分钱一分货,跟外面那些摊子上可不一样,包您能用二十年!……”

  

  李承嗣被轰炸得头昏脑胀,道:“呃……这究竟是什么?”

  

  那伙计道:“严式马桶盖啊!您看,在这里一按,就会展成圆形……这里可以自动调节,什么尺寸的马桶都能用!按一下这里,会翻出来一块,设计相当巧妙,倒夜香的时候不用揭盖,也不会弄脏任何地方!这里是进水口,清水倒进去以后把这个转三圈,自动清洗,绝对干净,绝对密闭,带给您帝王般的享受!价格好商量,绝对公道……客官,客官您别走啊!……”

  

  李承嗣不敢再乱动这些铺子的东西,只拉着孙悦四处乱逛,路口看到有个胖子叫卖包子,也凑过去看了看,只听得那人在喊:“肉馅的两文一个!不能再便宜了!您老自己去瞧瞧!老龚家的猪肉都涨了一倍价钱,就这还有人疯抢呢!要不是我安胖子认得他家大弟,今儿个大家就没包子吃啦!”

  

  人群中有人嘲道:“得了吧,凉国人走了,过不了几天北边的商道就又通了,你这时候涨价缺德不缺德?两文钱一个,我还不如回家吃去呢!”

  

  那胖子立刻道:“请!请!您家去罢,不买别挡道!”他轰走看热闹的人,看到站在一旁的孙悦承嗣二人,眼前一亮,道:“这位瞅着眼生,不是咱雷水人吧?尝尝俺安胖子的包子,这馅儿可是有独门秘方的,香得你连舌头都能吞下去!给令公子来两个?满十个送一个!”

  

  李承嗣哭笑不得,道:“开玩笑,我要那么多做什么?”

  

  孙悦点了一个肉馅的,一个竹笋的,掏出三文钱放在案子上,那胖子手脚麻利,自两个笼里取了,拿两张麻纸一包,塞进承嗣手里,乐呵呵道:“尝尝,先尝尝!”

  

  李承嗣有些尴尬,然而两个包子捏在手里,热腾腾、软绵绵、颤巍巍,一按一个窝,肉的滴油,笋的透着青翠颜色,一时间食欲大开,早上那粥都不知去了哪里。

  

  他也不顾忌什么,一手拿着包子开吃,另一手与孙悦拉着,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雷水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恢复了往日繁华,李承嗣再自大也不会认为是因为自己军队进驻,天子威势所致。他无法理解这里的人们对一文钱的争执,也无法理解百姓如何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迅速的回到了生活的轨道上,连兵营周边都能发现商机。这些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过的蝼蚁一样的人们,似乎拥有极度的生命力,只要给出一丝生机,便能以无比坚强的姿势活下去。

  

  

  

  转过街角,相邻的这条街要安静许多,再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几乎看不到行人,临街的铺子多半虚掩着门,李承嗣看到一家似乎是售卖书画的,便晃了进去。

  

  铺子里伙计打着呵欠,全无之前店家的热情,只懒洋洋道:“客官随便挑吧,价格上面都标着——”

  

  承嗣只觉稀奇,这店里画竟是没有一副挂出来,全部以黄色丝带扎成卷筒状。他懒得拆开,走马观花地打量了一番,在角落发现了一卷奇怪的书,材质竟未见过,封面上几个字工整漂亮,可惜认不太出,他眯着眼道:“肥……田夜……香,又是马桶经?还是劝农……”他边说边随手翻开,正翻到一页,登时脸上通红,连忙合上,偷偷瞄一眼孙悦——对方并未注意到他。

  

  那伙计拖长了调子道:“红毛国的货——纹银二两——”

  

  李承嗣被吓了一跳,道:“肉包子两文钱,这东西要二两?!”

  

  那伙计眼皮都不抬,懒得搭理他。

  

  然而承嗣心痒难禁,道:“孙叔,给他罢。”那伙计接过去包了起来,附赠了个木质的书匣,孙悦要伸手接过,李承嗣劈手抢过来,红着脸道:“不重,我自己来。”

  

  

  

  揣着这玩意儿,李承嗣也没了逛街的心思,拉着孙悦便要回营;走不两步,只觉身后有异,回头一看,竟有个乞丐跟了上来。

  

  他诧异道:“雷水也有乞丐?”却见那人须发蓬乱,身形却并不瘦弱,冲他讨好地笑道:“小的南下投亲,路上被偷了盘缠,小公子行行好,买个包子给我吧……”

  

  孙悦迈前一步,挡在承嗣身前,竟是杀意一闪。

  

  李承嗣侧头看了看这乞丐,实在不明白孙悦的敌意由何而来,但是他眼下对孙悦无条件信赖,便装出一副淡定表情,配合道:“投亲?莫骗人了,老实交待,谁派你来的?”

  

  那乞丐吓了一跳,道:“这……这从何说起……”

  

  李承嗣冷冷打断他道:“浑身破绽,再不说,莫怪我不客气了!”

  

  那乞丐瑟缩了一下,孙悦手已按上了剑鞘,他连忙道:“两位军爷饶命!我说!我说!”

  

  孙悦与李承嗣对视一眼。他们出营时穿的并非军中制式服饰,这人竟能看出他们身份?

  

  那乞丐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道:“小的确实是从北边来,不过不是投亲……而是逃兵。”

  

  李承嗣眉毛一挑,道:“北边?……听你口音,是虞府人?”

  

  那人道:“是,家里这几年太乱了……张秀才造了反,小的一时糊涂跟了他,只想着能挣碗饭吃,谁料到朝廷大军接连不断的来,张秀才天天带着大伙儿钻草窠,绕来绕去……小的只想吃口饱饭,可真没想干这等杀头的事儿啊……后来凉国人来了,到处放火,抢粮,三拨人斗成一团……小的就趁机溜了,没想到南边这边也有凉国人,雷水困了这么久,想偷点吃的都没处偷去,整日藏着不敢见人,几乎活活饿死……”

  

  李承嗣道:“凉国人又不是见人就杀,为何不敢见人?”

  

  那人苦笑道:“小的毕竟是当过几个月兵,瞒不过的……在虞府那边,他们就是这样,抓到了人,普通人就跟牲口一起掳走,如果发现是兵,是官,就地格杀,没半点通融余地。”

  

  李承嗣沉吟半晌,道:“你跟我来,虞府的事情,详细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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