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嘴唇抖动,拼尽最后一丝力道,将身下人交到对方手里,道:“多谢……相……救……请送他回虞府果栗岭……义军……大营……”
李承嗣大惊,道:“你们是叛……义军?这人是谁?”
唐三虚弱地点点头,道:“是,这是我家头领……张……君瑶……大恩……大德……义军上下两万余人……必……铭记于……心……”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眼神集中在承嗣身上衣甲,脸色大变:“你……你是朝廷的人……”
李承嗣道:“我是当今大衍皇帝,李承嗣。”
唐三挣扎着探出手来,似乎要将昏迷不醒的人抢回,然而抬到一半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有副将上来探了探他的鼻息,低声道:“陛下,已经没气了。”
那尸体瞳孔散大,仍盯着承嗣不放,竟是死不瞑目。
当夜,李承嗣扎营屏风山脚,派出无数探马连夜赶进下三路走廊。
果栗岭他是知道的。虞府是衍国唯一的产马地,形状狭长,被北边的上三路走廊和南边的下三路走廊夹在当中,地形平坦,有不少草场,地广人稀,往往走上半天撞不见一个人影,对于人口稠密的衍国而言实属异类。这块地方地处三国交界处,并不算安全,上三路走廊及以北便是凉国国土,亦是极狭长的一块领土,形似豹尾。若直穿走廊,对面便是宇国的马场,相隔不足百里。这整块区域都是难得的马场,三国无不想据为己有,然而正因个个虎视眈眈,反无人敢轻举妄动,此处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微妙平衡,三国均不向此地大量派兵,只各自放牧,任何牵涉到此地的争执纠纷处理起来都慎之又慎,生怕被人钻了空子。
万幸除了虞府腹地以外,南北均是群山围绕,难以翻越,能够绕山而过的路不过一条,夹在群山之中,有些路段一面依山,一面临着万丈深渊,如悬空走廊,因此得名。而虞府西部亦有一道绵延山脉南北走行,并不算高,生着不少野生果树,当地人称作“果栗岭”,与两条走廊垂直,恰似一个“工”字。
如此险要地势使虞府虽地处三国交界,却历来未经大战,衍国上下渐渐只以为本国与宇国接壤之地只有三元关一处,未想到虞府叛乱,剿匪的兵与叛贼斗得乱七八糟,境内乱作一团,司徒末竟是悍然领兵越界,穿越凉国国土自上三路走廊袭入衍国,做足伪装,一路神不知鬼不觉摸出虞府,将兵带到了大衍西北的伊利山。
凉军侵入虞府后此地更是一团乱麻,李承嗣想到之前那逃兵所言,不由苦笑。
这张秀才不知有何本事,竟将这一方天地搅得风云变色,眼下又与凉军斗得旗鼓相当,不论本意如何,都是替李承嗣挡了北方一大波劲敌,让他心头颇不是滋味。
日间一战,那群追兵竟没一个逃脱,他杀的尽兴,收手时只剩两个活口,拷问一番,只得到“遭到突袭”这么个模糊的说法,这些卒子只知道自己追杀的人里有敌方重要人物,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信息传递不便,他们在头目率领下脱队而出,追杀不休,于己方大军战况竟是完全说不清楚。
李承嗣看再问不出什么,便将人斩了,自去休息。
夜深人静,他想到之前被李承志撞到的一幕,脸上一红,这般急匆匆出兵,很难说其中没有逃避的因素。
他难得的有些尴尬,却克制不住地回味当时场景,肠道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孙悦撑开的异样感觉,不由面红耳赤。
深夜,终于有探马回报,下三路走廊尽头发现战斗过的踪迹,二三百尸体曝于荒野,均是乡民打扮的马贼,间杂十余倒毙的马匹,并无凉军尸体。拐入虞府之处似有凉军守着,无法通行,斥候不敢打草惊蛇,回身来报。
李承嗣按着额头不住思索,虞府一众叛贼人人骑马,这一战既如此惨烈,竟只有十几只马尸,与日间所俘凉军口供一对,竟是这干叛贼攀山设伏,打了凉军一个措手不及。
会不会是两边串通,故布疑阵?李承嗣有些迟疑。
应当不会。尸体并非作假,这代价也太大了,谁又事先知道自己会来?
虞府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均通骑术,前番张君瑶反了,朝廷派兵镇压,明明看似全境在手,其实却落在下风。这干人上马是贼,下马是民,打不过便一哄而散,问到头上个个装傻充愣,只说是替朝廷养马的良民。官兵总不能看到有人就砍了,被耍得团团转。
能令他们舍马步战,攀山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下三路走廊地势险要,山如刀削般直立,只有入虞府的一小段路山势稍微平缓可攀,若要设伏,此处确是最佳选择。
若这一切属实,张君瑶与凉军周旋这许久,怎会突然孤注一掷,弄得自己半死不活,几乎丧命?
他还未想通,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在门口停下。低语声过后,亲兵躬身进来通传:“陛下,那人醒了。”
张君瑶被安置在伤兵营,因他身份特殊,单用了一顶皮帐,与其他军帐远远隔开,又被隐隐围在当中。
李承嗣顾虑到之前那人反应,已下了严令不许对张君瑶透露自己一行身份,他甫一醒来便寻自己,想必也是心中疑团重重。
亲兵抢上一步,恭敬道:“公子,请。”
李承嗣迈步走了进去。
他本已睡下,此刻一身白色睡袍裹着单薄躯体,正是一副眉清目秀、不事劳作的公子哥儿模样。
榻上那人伤势沉重,半躺半坐,眉如利剑,目若朗星,不卑不亢,从容开口:“在下张君瑶,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未完)
攻六。
二十六
李承嗣缓缓道:“虞府张君瑶,久仰。”
那人右手绑着夹板,固定在一旁,左手亦缠满绷带,显是伤势不轻,左胸处一根利箭当胸穿过,箭尖箭簇均被削去,却未拔出。
明明伤成这幅模样,气息微弱,这人却仍满身一股儒雅气质,毫不焦躁,李承嗣几乎无法将他与“叛贼”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张君瑶微笑道:“敢问公子名讳?”
李承嗣随口道:“我叫李……嗣,”他岔开话题,问向一旁的军医:“这箭怎的还未拔出?”
那军医小声道:“位置太过凶险,动了只怕……”
李承嗣微微蹙眉:“总要拔出来的,这样一直插在里面,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张君瑶一哂:“这条命已是捡来的了,何必想这么多。”说着勉力抬起左手,握上箭杆。
那大夫大惊欲阻,他已手上用力,生生将其拔了出来!
鲜血喷出,大夫连忙上前按住,一阵忙乱,好容易止住血,为他敷药包扎。
这一番折腾后他气息弱了不少,一阵剧烈的干咳后自嘲道:“张君瑶这一辈子做尽快意之事,便是死在此刻,也不算亏了。”
李承嗣并未料想到这叛贼头子明明一介文士却如此刚烈,心下微震,道:“张大头领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他试探道:“不知大头领这身伤从何而来,营中尚存多少兵马?”
张君瑶微一沉吟,道:“公子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本当如实回答,但……此乃军机,事关虞府数万条性命,请恕在下不敢随意泄露。”
他如此坦然,亦不屑随意编造虚应了事,李承嗣竟是问不下去,蹙眉道:“大头领就不为里头的手下担心?”
张君瑶面容肃然,道:“便没了在下,他们也能自行抵抗下去,于虞府并无多大损失。”他看着承嗣,低声道:“公子既不肯以真实身份相见,在下亦不敢多问,只望公子谅解在下苦衷,莫再相询。”
李承嗣回到主帐,面无表情,对副将道:“加派人手,将出口峡谷给我封死了。我要一只鸟也飞不过去!”
那副将应了声是,又小心翼翼道:“陛下,凉军是在朝虞府方向进军,已过去两三日路程,我们封锁下三路走廊有何用处?”
李承嗣道:“几百人没了踪迹,凉军会忍得住不来寻?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不要放跑了一个,他们若还坐得住,哼……”
那副将恍然大悟,道:“陛下是打算以逸待劳?果然英明!”他踌躇一下,又道:“北边不知战况如何,若我们在此耽搁太久,只怕友军损失太大……”
李承嗣笑了笑,道:“若是朕的臣民,朕自然要护着。可是里面那些,”他抬起下巴朝北点了点,“不过是些叛贼——张君瑶既然什么都不肯说,朕为什么要替他操心?”
他阴森森道:“朕是来对付凉人的,不要着急,慢慢来……”
次日清晨,下三路走廊尽头。
两骑斥候由远而近疾驰而来,一先一后拉开约一箭之地,不住警惕地朝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