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勾起了张君瑶深埋的记忆,多数时间他只是痛苦地皱着眉聆听,随着李承嗣的问句缓缓点头或者摇头;也有时会主动说几句,不过是些儿时在无边草场里的趣事,学堂里的先生,邻家的爆脾气红马,野菜拌饭,诸如此类。他吐字有些含糊,且断断续续,李承嗣听得十分吃力,却仍耐着性子与他对答。
不知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汤水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他眼中越来越强的求生光芒,张君瑶挣扎许久,情况终于没有再恶化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气息渐渐平稳,双眼困倦地闭上。李承嗣知道这最凶险的一关该是过去了,不由松了口气,起身道:“多垫几个枕头,让他睡会吧……仔细看着,有事只管来禀……”
他眼光扫过那人下身,却发现那处湿了一大片,裤脚处滴下的液体积了一滩,不由皱起眉,道:“给他从头到脚好好洗洗!”
入夜后李承嗣心神不定,又至伤兵营探视了一次,张君瑶仍在昏睡,呼吸比之前又急了些。
那大夫强打精神道:“托公子的福,还算安稳……只是呕过两次,现在好些了。”
李承嗣仔细打量着靠坐着的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半晌探手摸了摸他脖子,疑惑道:“方才有这么粗吗?”
那大夫愣了下,不确定地道:“这,似乎……是有些……”
李承嗣左看右看,不太放心,又命人取了烈酒来,重新伸手探了进去。
张君瑶一声痛哼,醒了过来,眼神还有些恍惚,盯着眼前少年。
李承嗣只觉指尖处气流又有不弱的推力,不由颇为头疼。
他不敢再如日间一般随意行事,只将手指插在其间,两指间留出极细缝隙,松松放放,凭着感觉控制。
张君瑶动了动唇,低声道:“公子……”
李承嗣笑道:“睡你的吧。”
他看张君瑶的脖子极不顺眼,然而即使是胆大妄为如他,也不敢在这里拿刀子随便划,只得悻悻作罢。
之后的几日张君瑶虽未再有此险状,却仍渐渐虚弱下去,时而额头滚烫时而全身发抖,被灌了无数难以下咽的汤药。
然而每次他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总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体坐在身边。
痛觉已然麻木,他只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仍嵌在体内,不可忽视。
张君瑶表情复杂,眼神似乎发生了些变化。
他劝李承嗣去休息,对方哂道:“你当我一天到晚守着你?别操心了,耽误不了正事。”
有时会有军士打扮的人来寻这少年,张君瑶听到些只言片语,只知道他们在对付凉国人,眼神愈加温和。
他也曾问过虞府之事,得知凉军阻在其间,通不得消息,不由一声喟叹。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下当初十年寒窗,为的也不过如此。”他身上烫得厉害,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胸口不适却一日日减轻,渐渐能与李承嗣闲聊,“世事难料……若将此时境况说给十年前的张君瑶,必是一顿迎头痛骂。”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这十年来,虞府出去的马匹何止数十万,丁口却几乎未增……龙椅上那位只知横征暴敛,却不知贱民被逼到尽头也会反抗……”
李承嗣蹙眉道:“先帝在位数十年,既未大兴土木,又从未加税,坊间诸业如前朝一般均是十税一,手工、医药、刊印仅二十税一,如行商这等暴利行当,赚得盆满钵满,也不过是五税一,横征暴敛又是从何说起?”
张君瑶道:“——鼓励农耕,祈年全境免税,还以官价收粮,对吗?”他苦笑道:“公子说的不错,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虞府家家户户都在为朝廷养马,到头来却是倾家荡产……”
李承嗣道:“军马乃是官价统购,一匹普通军马的价格足够一户人两三年的开销,且不必缴税,怎会倾家荡产?”
张君瑶道:“一匹马从马驹养到能驰骋沙场,最少也要两三年时间,其间花费的精力金钱数之不尽……官价虽看起来丰厚,却有大半仍是要喂到马身上去的。”
他虚弱地闭了闭眼,道:“而且公子有所不知……朝廷为了保住这片仅有的产马地,严禁农耕,我虞府的粮食几乎全部来自祈年,横跨整个大衍,路途遥远,粮价翻了一倍不止……若遇到灾年,黑市上能喊出四五倍的价格,却不能不买……”
李承嗣道:“朝廷年年补贴虞府大笔银两建官仓,平价售粮,为何要去黑市买?”
张君瑶摇头苦笑道:“官仓的米能吃么……公子宅心仁厚,不懂得这里面的勾当。”他咳嗽了几声,接着道:“除却去外头自个儿放牧,官府也开放官家马场,提供草场、干草、盐渍块,可是惯例却是拿粮食来换,这一进一出之间,不知道多少银两无形中饱了胥吏私囊。”
“而收马时又分为几等,一等马才能拿到全额价钱,若是评到末等,呵呵……数年心血都打了水漂不说,想领到新的马驹也是千难万难,只能私下去问别家买……向宇凉凉国私卖军马乃是死罪,除却卖给官府以外别无他路,多少人只能主动塞钱,只求至少不被故意挑剔。”
李承嗣冷冷道:“这等欺上瞒下的畜生,何不向朝廷检举揭发?朝堂诸公必不会坐视不理!”
张君瑶道:“公子难道以为这是一两个人做出来的?官仓,马场,官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莫不如此,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整个虞府,不,整个大衍,都系在这张网上!虞府这些年来上下官员换过许多任,不管原本如何,一旦坐上这个位置,都逃不出旧例,不是默默遵从成为其中一员,就是无声消失……若查起来,只怕从虞府到朝堂上,没几个人干净。检举?朝廷会为了这些贱民处罚上上下下所有官员?蒙相历经三朝,素有清廉之名,状纸上门也是装聋作哑……至于龙椅上那位,只怕更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李承嗣默然,只听他又道:“这许多年过下来,本也惯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混个肚饱。可是先帝好大喜功,连年用兵,前线马匹吃紧,虞府征马开始按人头算,不论男女只要成年都得一年上交一匹……一个五口之家,往往同时养上十匹马便是上限,再多了就难照顾得当,容易发生意外,疫病,走丢……而战事不停,粮价便不稳,日子更加难过……越来越多的人交不上马匹,处罚严厉,连续三年不能如数供马便要下狱,许多人死在牢里。青史上帝王一笔功绩,背后尸骸累累,谁也看不到。”
李承嗣低声道:“宇国南侵,他也是不得不应战……”这声音极低,似是连自己也不能说服。
张君瑶半躺半坐,额头上搭着浸了冰水的帕子,虽虚弱到了极点,眼神却十分坚毅:“张君瑶读了这些年书,俱是空耗时光。义军上下为的不过是将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上,若有余力,当斩妖屠龙……重造一个干净的天下。”
二十八
“这一批人足有五百,已经不是小数目,凉军军力不多,前前后后损失这么多精锐,绝不会不肉疼。朕猜,凉军该不会再派人试探了。下一步要么是派大军前来决战,要么是放弃下三路走廊,撤入虞府,先解决那边战事。若是前者,大部队行军缓慢,距大战至少还有两三日,足够我们多做些准备。哨探要警醒些,防线不妨主动推进一点……”
李承嗣絮絮叨叨,吩咐了许多才将副将打发走,转头皱着眉回到帐内。
“怎么样?”
那大夫摇了摇头。
李承嗣坐了过去,低头看着那个人。
张君瑶脸色灰败,闭目安静躺着。
他颈项已恢复如初,呼吸平静,胸部不适减缓,不再需要李承嗣的手指时刻撑着。
与这些的好转相对,他身上热度却是起起伏伏,越来越凶险。
眼看着这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李承嗣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救回来当天便死了,他说不定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然而这些天在他身上花尽心思,竟还是躲不过这条路,令李承嗣心头一阵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