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57章

  

  那信使该说的已经说完,方五儿归途如何星夜兼程如何心焦如焚自然是识趣的不提,庆王表情古怪,不知在想什么,室内几双眼睛皆盯着承嗣,无人吭声。

  

  李承嗣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眉心。怎么处置?自然是一刀杀了。只是这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根据信使的汇报和张君瑶的信,他已经知道虞府凉人半年来被耍的团团转,鲸吞蚕食之下减员已超过半数,余下这波人藉着利齿藤与蒙冲的协议之机里应外合冲了出去与方五儿磨蹭,未料到张君瑶竟悍然越界,领军杀出了虞府,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这些人被困已久,缺衣少粮,人困马乏,早已是强弩之末,再次战败加上足足半年的心理阴影的压力,一时兵败如山倒,最后竟有近五万人崩溃乞降。

  

  这也大出张君瑶意料,如此庞大的俘虏人数令看管都变成了危险的任务,只得让承嗣拿主意。

  

  大衍与宇凉两国不同,耕地稀少而人口稠密,从不缺劳力,若将这些人打散了安插进各村镇过活,只怕一个凉国俘虏倒要配三五个人看管;若不打散,则是埋下了隐患,既无法信任,又浪费粮食。若令凉国赎买,相当于还刀于人,换什么都划不来……承嗣忍不住想起三元关的旧事,直想效仿孙悦,一把火烧个干净。

  

  然而即使是孙悦,背了个杀俘的恶名也不得不受审下狱,几乎死在牢里,承嗣虽毒辣成性,亦知此事绝不可行。况且以张君瑶的君子脾气,让他去杀上万手无寸铁的战俘,也决计做不到。

  

  “他捉的人,让他自己斟酌。”皇帝毫无责任感地将球踢了回去,转头道:“承志,你该去睡了。四叔,你若嫌无事可做,现在便去把你之前说的东西搞出来如何?你的人都在西城辎重营里。援军既指望不上,我们是生是死,或许要看你的了。”

  

  那信使见皇帝开始赶人,不安地左右看看,承嗣漫不经心地以两指夹着那封信,轻轻敲了敲,道:“莫急着走——朕还有些细处要问你。”

  

  (未完)

  

  

  

  

  四十四

  

  日头高照,庆王伏在案前,专注地绘制图纸。

  

  他面容刚毅,一派硬朗桀骜之态,此刻换了锦衣,须发也仔细打理过,顾盼生威,气度颇为不凡,可想见年少时必也是不输于方五儿的翩翩公子。

  

  只不知是否由于后半生太过坎坷,他虽不过四五十岁年纪,两鬓已有缕缕银丝,映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目。

  

  他毕竟曾逼宫谋反,此刻虽看来行动自如,却仍在变相的软禁中,说是命悬人手也不为过,却毫无惧意,那背影十分专注,半点不落皇族的傲气。

  

  “喂。”

  

  随着这一声,一颗石子自窗外飞进来,不轻不重地敲在他手边。

  

  庆王微微一顿,搁笔,冷冷道:“没大没小,你哥哥都知道喊一声四叔。”

  

  李承志惬意地趴在窗边的大树上,身形被茂密的枝叶遮得看不分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你在做什么?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做那个……”他回想了下,试探道:“弩?”

  

  “……”庆王反问道:“你怎么不跟你哥哥守城去?”

  

  提起这个,承志扁了扁嘴,委屈地控诉道:“哥哥又赶我——我有那么没用吗?休息也休息够了呀,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他……如果他同意,我还可以杀人——利齿藤什么的,你信不信?”

  

  “我信。”庆王微微一怔,似是被这抱怨引发了共鸣,低声道:“我相信你能……”

  

  承志仍然待在树上,若在平时,他定会觉得这人毫无教养,可厌之至,而此时却莫名地生出种同病相怜的亲近。再打量一二,这少年虽然一身被宠出来的娇气,却又不同于京师那些四体不勤、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身形灵动而下盘稳健,眉宇之间神采飞扬,自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气,连那男女莫辨、颜色如枯叶一般的衣饰都变得顺眼起来。

  

  他缓缓道:“若能放手施为,老夫也能令大衍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令他江山永固——可惜,总有些人看不明白,左一句军械乃不仁之物不宜过分投入,右一句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简直愚蠢至极!”

  

  “既然如此,他还用什么刀枪,扑上去直接用牙咬,用脚踢,老夫就算他仁义!”庆王越说越激动,“刀本来就是用来杀人的,既然要杀,老夫能让他杀得更快、更轻松,损失更少——甚至毫无损失!难道他让许多大衍子民白白牺牲,便是仁义了?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

  

  “说到底,不过是怕老夫一旦事成……哼,我大衍以木工、机关起家,谁人不知,他为了压制老夫,不遵祖宗正道,不思改良军械,却去与他国硬拼人马,空耗国力,可笑可叹!军中尚在吃三十年前的老本,有志于军械的能人却不得不流入民间,靠些不入流的花样糊口……本末倒置!亡国之兆!想当年雷火弹花足足耗费了数百人十余年才得第一枚成品,刚弩历经两代人方才问世!眼下无人研制,如何成功,既不投入,空口说什么白日做梦!如此自断一臂,须知他国皆非良善之辈,会与你讲什么仁义!他一念私心,便断送我大衍数百年江山……”

  

  李承志眨了眨眼,道:“他是谁?我哥哥?”

  

  庆王倏地一停,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摇了摇头,努力平静下来。他自重身份,自然不会在后辈面前详述与先皇的纠葛,便将前问轻轻带过,道:“不是……这些,哪怕今天做不到,也总有一天能做到。老夫只希望,先做到的是我大衍,而不是凉国、宇国……可惜,他们都觉得这不可能实现。”

  

  承志对那些空泛的关于仁义与战争的话题毫无概念,但提起异想天开的东西倒一贯颇有兴趣,接口道:“什么不可能实现?你想做什么?让我瞧瞧~”

  

  庆王看着树上的少年,只觉这么久来从未如此痛快地倾诉过,索性返身取出一个匣子,珍而重之地打开,捧出一叠图纸,逐张向承志展示。这些东西大大小小,有些似乎全然无用,有些又太过匪夷所思,从改良的、小巧无比而射程更远的火枪,到硬度韧度堪比百炼钢而又能大量稳定出产的所谓“金铁”制法,从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按下机关出其不意增加弹跳力的军靴,到能够悄然自水底行驶而偷袭敌方的船只,甚至还有一个一按便能啪的一声放出一溜火花的小玩意儿——这个已有了成品,可惜便是庆王也说不清能派什么用场——方方面面,包罗万象,让承志都模糊地觉得,这些似乎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军械的范围。庆王那番雄心壮志的宣言在前,他本以为尽是能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古怪兵器,不料竟是如此,虽然若说靠这些称霸天下似乎有些可笑,但听来趣味十足,令承志大为过瘾。

  

  庆王每介绍一张,都会点一两个人名,告诉承志这些东西主要是谁的点子,谁在付诸实践,进度如何:这些人眼下正在小院的另一侧,挥汗如雨地亲自动手,为李承嗣赶工制作守城的器械。

  

  轮到他自己,庆王带着神往的语气笑道:“你想象过上古时代的巨人吗?一脚踏下去,凡人都如蝼蚁般无法躲闪……现世已经没有巨人,可是老夫想来,若能用木石、金铁做出一个来,他每一步都能引起大地的震动,一刀能横扫一只军队,刀枪戳上去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他一个人便足以收服一个国家……”

  

  庆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李承志听着他的描述,实在无法想象那种场景,努力思索道:“于是你是想做一个……很大的牵线木偶?”

  

  这比喻让庆王嘴角微微抽搐,他想了想,勉勉强强道:“差不多吧,但是没有线……他很大,非常大。”

  

  承志疑惑道:“没有线,怎么动呢?”

  

  庆王道:“可以有一个人坐进去操控……不,不用人也可以,但是需要……”他实在无法在三言两语间给承志解释清楚,只道:“过两天做个小的给你玩玩。”

  

  李承志对有趣的礼物十分欢迎,欢呼道:“做两个吧,也给哥哥一个。”

  

  庆王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少年,难得的有些放不下心,沉吟道:“志儿,莫怪四叔多嘴,你跟你那个哥哥,还是保持点距离的好……须知伴君如伴虎……”

  

  承志不满道:“哥哥喜欢我,不会怪我的!”

  

  庆王嘲道:“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小子翻脸如翻书,说话真真假假,连老夫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顿了顿,忽道:“你之前不是问过,为何老夫不去一道做那弩机吗?那不过是个改良的床弩,比起机关巨人来不值一提,毫无难度!老夫不去,是因为……就算做出来,你那哥哥也不会用。”

  

  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承志疑惑的提问:“或者也会用,但是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在雍城。说什么生死均系于此,哼,笑谈!辎重明明充足得很,他却刻意减少箭矢供应,白白加大守城难度,摆明了是怕凉人坚持不住撤军,故意做出不支的样子来诱惑利齿藤……对,老夫已猜到了,不用这么惊讶,整个雍城之围都是你们设的局,对不对?他连原有的城防都要撤,怎么可能会用老夫新制作的军械?还有明明能进城却故意装模作样好像被凉人打退的方家小子……他这两天也没翻出什么水花来,对吧?”

  

  “你太聪明了!”承志虽然并未搞懂庆王的思路,然而对方的猜测确实十分准确,他便毫不吝啬地大力表扬,“这两天城守得很艰苦,方五儿没再出现,大家都很失望呢。”

  

  “你那哥哥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放弃原计划的打算……明明几路援军都出了岔子,他倒还有信心。”庆王叹了口气,道:“他不单对敌人狠,对自己也够狠的……你们兄弟两个,明明年岁差得也不大,怎么就这么……你,唉。你斗不过他的。”他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只怕连今日承志被赶下城头,无所事事之中晃到自己这里,都在李承嗣的算计之中。

  

  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他忍不住又想到了更深一层:既然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军械对此时的李承嗣都毫无用处,他派李承志过来又有何用意?甚至……雍城既是个局,那最初究竟为什么会将自己,以及自己在督造处的手下一同带了进来?

  

  某个想法令他忍不住脊背发冷,暗暗道:“不可能……那小子毕竟才十五六岁……”

  

  恍惚间,他听见李承志清亮的声音:“为什么要跟哥哥斗?哥哥越厉害,我越高兴呀。”

  

  *

  

  庆王再次登上城墙,带来承诺给李承志的礼物时,那兄弟二人正凑在一处,对城外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四叔。”承嗣瞥见庆王身影,远远点头示意,不再理会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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