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听得这声才回头,见是庆王,毫不见外地拉住他,让他朝城下看去。
他前日还对庆王又戒备又厌恶,一日长谈后又亲热至此,庆王心中苦笑不已,但这份热情却让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拒绝之心。
城下,三三两两的凉人身披重甲,手举大盾护在头顶,零零散散徘徊在城墙下,行动缓慢,似乎在挖掘什么。
这位置十分偏僻,远离城门,并非以往的主战场,亦无多少尸首堆积,凉人看上去也并非在为同僚收尸。
承志道:“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怀好意……”
承嗣看了庆王一眼,庆王定了定神,疑惑道:“这像是在一寸寸朝我们推进……他们在搜索东西?城下布了什么?”
李承嗣只说了三个字:“雷火弹。”
庆王立刻明白过来:“凉人打算把这块地清出来?换块地方攻城?既然我们已经看到了,已无奇兵之效……”
承嗣沉吟道:“我倒是有些担心别的……”正说着,城下一声闷响,有凉兵不慎踩中了漏过的雷火弹,当即被炸得四分五裂,残肢飞出老远。
“……也许是我想多了。”承嗣微微一笑,转头道:“四叔所为何来?”
(未完)
四十五
庆王掏出两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递给兄弟二人一人一个。
“是这个?承志跟我提过,”李承嗣微笑着打量手中的小人,这东西颇有些分量,外表似殉葬的石俑,面目粗糙模糊,然而关节处做得十分精细,右手持了一把木剑,倒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四叔的手艺当真不错……”
庆王淡淡道:“按一下头顶。”
小木人头顶顶着一块方巾,承志一听之下十分好奇,当即伸手去按,只听细微的“吱嘎”一声,他手中的木人突然抬手,挥剑,迅捷无比地朝前刺出!
这动作有如真人般流畅,毫无木制机关的滞涩感,刺后斜劈,转而横扫,木剑上下翻飞,看得承志惊呼连连,李承嗣也不禁动容。
庆王笑道:“可以松手试试……”
承志虽满心疑惑,仍依言将小人一抛,本以为这木人会直接摔下去,不料离手那一瞬间,偶人一震,俑身装饰一般的铠甲突地外翻,展开,木人于空中自动变化,生出双翼,翻正角度,下坠之势骤减,如纸鸢般潇洒而短暂地滑行了片刻,接着——“咔吧”一声栽在地上,脸先着地。
庆王老脸一红,道:“暂时只做了这几招,落地还没有完全弄好……”
这些已经足够让李承志惊讶,他捡起小偶人,来来回回扯着那不伦不类的“翅膀”看着,追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你真的在里面藏了个小人?”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偶人的头用力一捏——他身负武艺,这小小木人如何经得起,当即哗啦一声散架,落了一地木片、铁轴、齿轮,浑圆的小铁珠四下飞溅。
庆王:“……”
李承志也有些傻眼,承嗣回过神来,忙安慰他道:“没事,这个也给你,两个都是你的……”
庆王尴尬道:“这种是事先做好的,不需要人操控,那种要做的很大……这个只要一按按钮就会把套路从头到尾演示一遍,还想看的话,只要把头朝左拧几圈……”
李承志正伸手去接兄长递给他的第二个偶人,听得这句脸色登时一僵,看着那小人的头直发毛,接的手势顺势变了推:“……哥哥你还是自己留着玩吧,我不跟你抢……”
承嗣无奈地看了看匆忙跑走的幼弟,向庆王道:“当真是鬼斧神工!只是,四叔若想把这东西做大,驱动之力只怕……”
庆王一凛,未想到李承嗣一眼便看出自己眼下最头疼的问题所在,道:“不错,老夫试了许多法子,始终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眼下也就只能做这般大小的,耍点杂耍……”
承嗣道:“其实……四叔,你想过没有,未必一定要做到那么大的。”
庆王一怔。
李承嗣认真道:“甚至不做成人形也没什么……军械制作上的事情,承嗣一无所知,但是依常理想来,哪怕只有常人大小,哪怕只会死板的套路,也可以以数量取胜……若有一只队伍,完全不惧刀枪,不畏死亡,战场相见,谁能抵挡?”
庆王道:“但……若活动起来,常人大小也无法解决动力的问题,而且,始终是这两招的话,太容易被发现弱点……”
承嗣道:“那就让他们变得没有弱点,我相信你做得到。”
庆王翻来覆去低声道:“我做得到……是的,我能做到……只要让他再灵活、复杂一点……不,此路不通,再复杂的套路也有缺陷,还是应该走操控的路子,有人的话,哪怕被发现了破绽也能及时补救……小杰靠着两具特制的琴,在静室中可以准确地让对面相应的琴弦发声,也许我也……不,战场上绝不会这么安静……难道只有体内操控这一条路了?可这又要做大……”
承嗣劝道:“四叔,这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哪怕眼下做不到,亦有将来,甚至,将这念头代代相传,你最初所想的东西,总有一日能够来到这世上。”
这话已是在委婉提醒这构想太过疯狂,然而庆王满心皆被喷涌而来的奇思妙想填满,全未听进耳中,外人眼里只见他呆立了许久,竟似痴了。
*
围城到了这一日,攻守双方都已快到极限。
雍城方面自不必说,本就人数劣势,不过靠着气势强撑,眼下死伤惨重,又军备不足,已到了摇摇欲坠的程度。而凉军看似占据了主动,却是有苦难言:他们虽然一直在压着衍国打,但在攻城中的损失大过对方十倍不止,减员迅速,而原本预想中的闪电碾压被拖成了漫长的对峙,对士气也是相当大的打击。
这些都不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马上要断粮了!
二十万人,每天人吃马嚼,所耗的粮草达到了一个极惊人的数目,若在平日,主帅自然会安排补给,或长途运送,或以战养战纵兵劫掠,决不至于让手下的兵饿着肚子硬顶。然而这番战事来得突然,凉兵自各地汇集而来,连云梯都是临时伐木拼凑,军粮储备自不够看。而雍城一带早先已被凉人大肆搜刮过,李承嗣又存了心选这里决战,方圆数百里内早撤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未留下,令凉人欲劫掠都无从劫起。
早几日时这还不算什么,但是随着围城一天天持续下去,凉军每日的配给开始逐日减少,减到今日,周边草根树皮都被挖尽,不时有饿红眼的士卒向马尸下手。
但却无人甘心撤军:他们差一点就能把这城打下来了,他们差一点就捉住了大衍的皇帝,城内最厉害的弓弩近几日威力大减,明显对方也无力为继;敌方援军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被击退后只敢在周边骚扰,不成气候;就在昨日,西城城门已经攻破,虽然随机被衍人拼死填上,但种种都显示了:雍城,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战争陷入了一种既狂热,又绵软的奇异的胶着状态,攻城几乎一刻都没停过,然而双方的出招都显得有点轻飘飘,与首日大雾偷袭的血战相较,简直如同儿戏。
但城内的气氛却愈来愈凝重,李承志难得认真地看着兄长,劝道:“哥哥,撤吧。”
他一身鲜艳的红衣,在这灰暗的战场上亦染上了几分悲壮苍凉之气,灼得人几欲流泪:“我想,孙悦他们不会再来了……哥哥,别人都是靠不住的,跟我走吧,我带你突围,保护你,照顾你,如果你想,也可以为你再聚兵马……走吧,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雍城,就……算了吧。”
李承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庆王不发一语,凝视着这个又可恨、又可怜的少年天子。他知道,这个人此时绝不会退:背后是他的兵,他的城,他的国土,这是他挑起的决战,亦是全歼凉军的最佳机会,如果不是孙悦那边未知的意外……
他突然想到,那日与树上的承志闲聊,对方问,“既然你一直在为大衍考虑,又为什么会……逼宫造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