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见孙悦仍无反应,失望道:“孙叔,你当真是铁了心要走?过去不提,这一年来,承嗣自问从不曾亏待你……”
孙悦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续道:“你有什么心事,大可以直接对承嗣讲,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我不会同意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该当明白我的脾气。我们像从前那样,你对我好,我也……”
他眼睛有些酸涩,想到孙悦进城后所见,有心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孙悦的态度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他并不介意向对方屈服来换得过去一样的相处,却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才能讨得他欢心。
“孙叔,留下来。”他用力闭了闭眼,极力压抑着碰触对方的冲动:“承嗣许你一世荣华,名留青史,只愿来日君臣相偕,永为佳话,年年岁岁皆如今日……”
他冲对方伸出手去;若在过去,孙悦必然会回握他的手,将他抱进怀里安慰;或者至少也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心。
然而此时那个人却只是看着他伸在空中的手,眼中满是心灰意冷,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放过我吧。”
接着推开座椅,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去了。
承嗣的手僵在空中。
*
天色已黑,李承志探进头来,唤道:“哥哥……”
承嗣缓缓抬头看向门口。
李承志道:“哥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在做什么?”他一步跨进来,左右看看,又回身掩上门,神神秘秘道:“哥哥,我打听清楚了!”
他这一句话来得没头没脑,李承嗣脸上没半分表情,道:“在想怎么处理孙——你又打听什么了?”
承志扑进兄长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孙悦前阵子去干嘛了吗?我捉了他几个手下……”
承嗣冷冷道:“胡闹!”
李承志笑嘻嘻道:“你猜他们做了什么?前头打仗那些不说啦,跟那些武将的说辞一样;袁希走了以后,他们又被带到最初被万家伏击的地方,在距光明河畔不远处扎营,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突然回师。”
承嗣眉毛微蹙,他又道:“还好我不止捉了一个人……有人回忆说,第一次被万家军伏击时,你的孙将军似乎捉了对方一个重要人物,偷偷藏在营里……后来俘虏不见了,他也有一阵子不在军中,不知在搞什么鬼,哥哥你觉得呢?会不会暗地里跟舅公他们……”
李承嗣垂下眼睑,道:“随他去吧,我不想知道。”
承志怀疑道:“骗人,你天天想他……”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住口,扭头看向门外。
“陛下大喜——”
李承嗣看着推门而入,跪倒在地的人,冷冷道:“何喜之有?”
“陛下,京师急报,万氏于城中发动兵变,杀蒙贼,擒乱党,京城一夕尽复!”
“两位皇子得人相救,安然无恙!朝中百官恭迎陛下回朝!”
李承嗣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你可知太后她……?”
那人道:“太后娘娘……于禁宫被攻破时,遣散宫人,登栖凤台,引火自焚……未能救下。”
李承嗣一时竟想不到其他,只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怀中少年。
承志怔在当场,眸中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回忆掠过,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他将头枕在兄长肩上,轻声道:“哥哥,我要走啦。”
(未完)
五十三
古道,秋风飒飒。
腰佩宝剑,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年手牵骏马,神采奕奕,顾盼生辉,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他竭力做出一副老江湖模样,正说到一半,便被一只手没好气地拍在头上,不由捂着额头委屈道:“哥哥,还有两句,我还没说完!”
李承嗣不为所动,道:“出门在外,那些奇装异服都给我收起来,听到没有?少惹点事,旁人可未必肯让你。半年后祭天册封,必须回来!那时你的王府也差不多该建好了,若有江湖上的朋友,不妨带来给哥哥见见……没人在你身边跟着,饮食上要上心一点,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挨饿受冻,你就等着被抓回来关上三年吧!对了,每到一处,去跟暗卫们打个招呼,若有人欺负你,也不用请旨,直接带人去推平了他们老巢……”
承志叫苦不迭,道:“那还叫什么闯荡江湖啊哥哥!!你就别管啦!”
李承嗣还想嘱咐些什么,见他嫌烦,只得道:“好了,不管怎样,岁末祭祖,端阳祭天,这两日是必须回来的……承志,”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出去散散心是好事,所以我不拦你,但母后之事,你……”
李承志心中一软,抱着兄长的腰撒娇道:“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不用担心,我能照顾自己。母后她既做了这些事,今日……我都明白,哥哥,我不是小孩子啦。”
“倒是你,要小心点啊。当初放心不下哥哥,怕你遇到危险,一直一直跟着你,现在好了,你又是皇帝啦,我也该走了,去行侠仗义!可是你身边那些人,我看除了袁希以外没一个省心的……”他突然想到一事,又道:“哥哥,你不要跟你家孙将军吵架啊,他好厉害,我猜救你两个宝宝的也是他。你看,他对你也很好,你又喜欢他,为什么要吵架呢?和好吧,有人保护哥哥,我也放心些……”
承嗣见他竟反过来对自己絮叨叮嘱,有些哭笑不得,道:“担心你自己吧!”
*
京师收复的密信传来的第二天,衍帝拔营起寨,全军数十万人马浩浩荡荡踏上了东进的征程,前后相续,左右呼应,一眼望不到头。
“兔崽子们,都给老子打起点精神来!”周健咬着一根草杆,懒洋洋地跨在马上,冲走在身边的步卒队伍训斥道:“别一个个跟没吃饭似的……”
周家本亦是京师名门,可惜儿孙不肖,家道中落,到得他这辈上,竟是连生计都颇艰难了,他又胸无大志,终日偷鸡摸狗,混混日子而已。他胞弟倒是有心振兴祖业,颇能读得几本兵书,不知怎地竟入了方家五郎青眼,一来二去,官职先不说,却混成了方家心腹。如今恰逢乱世,武将大显身手之时,他跟着方五儿拼杀几次,攒下了些功勋,皇帝面前军议上也有一席之地。
这周健虽无其弟的才干,却胜在心眼不多,方五儿也并不把他当外人看,常与他兄弟说些贴心话,他便一心一意认准了方家这块招牌。方五儿给他五百兵带,他便十分满足,心情好时常与属下聊聊荤话,一同笑骂几句。他既是大将面前的红人,又不随意克扣粮饷,与手下的兵处得不错,当场便有人道:“头儿,不是咱们不精神,这是昨儿个太精神了……”
周健笑得坐不稳身子,拿马鞭敲了敲那人的头,道:“你小子皮痒了不是,敢跟老子耍嘴皮子,老子若是告诉那位,保管你这辈子再也精神不起来……”
众人哄笑,周健十分得意,继续吹嘘道:“要说那位,当真是真命天子,有老天护着的!你们也见着了,那天城墙上飘下来一个仙女,凉国那群狗崽子射了几大车的箭,射中了也没事……”
他说得几句,突然发现属下个个噤声,一脸肃容,抬眼看去,见前方一骑赤色骏马迎面而来,马上人不着铠甲,宽袍大袖,身边并无亲兵随侍,正是方五儿。
他忙吐掉口中草杆,迎上前去,恭敬唤道:“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