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纷纷将目光投向孙悦,他在军中地位亦是举足轻重,方五儿尚要屈居其下,若他也摇头反对议和,这封信便相当于废纸一张,全无作用。
李承嗣眉头一皱,知道孙悦还在与自己冷战,必然不会表态,便直接截下来道:“许卿所言甚是,问策之事便交托给卿了。大家且提起精神,不可懈怠了战备,五儿,修书一封,就说利齿藤没资格跟朕议和,让凉君亲自来,拖他一段时间再说。”
凉君正在与司徒向阳死拼,明显无法抽身来顾及这边,李承嗣这摆明了是要给利齿藤出难题,实际上却是想摸摸清楚对方真实意图,之后几日两边信笺来往,不断扯皮,但私底下开凿地道和赶制更多战车的活动却从未停过,无数斥候出入恰旺城周围监视探听,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许安国匆匆修书回京,李承嗣心知肚明他要搬救兵,也不去多管,毕竟眼下除了恰旺城外,还有另一道难越的雄关卡在他面前,令他无心他顾:在孙悦处所受的冷遇已持续了一个月,再这样下去,他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不可能真的对他怎样,说多少狠话都只能是发泄,到真的无法忍受的那一天,也只能罢手,做回单纯的君臣,两人愈走愈远,再不复当初——也许那就是他的目的。
这让李承嗣万难接受。
一方面是渐渐看清孙悦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方面是孙悦不惜用这种方法摆脱自己,甚至不怕招惹天子怒火丢了性命,极冷极热的反差让他说不出的难受,只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他委屈,而且不甘。
将亲兵打发走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营中游荡,不知不觉,又接近了孙悦营帐。
营中巡逻士兵一队队经过,见他衣饰,惊讶而恭敬地齐齐施礼,李承嗣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一面四下打量。
倒是有个队长看出他的意图,笑道:“陛下是找孙将军?他不在自己帐里,在前头。”
承嗣点点头,顺着他的指引,找到一处,一顶半新不旧的军帐孤零零立在一旁,与其他营帐隔了有几分距离,孙悦坐在那军帐侧后方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里,擦拭他的枪。
李承嗣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某个熟悉的场景,摸出身上那具手弩,走了上去。
孙悦耳力极好,几乎是立即发现了他,却只将枪放在一旁,并未转头。
承嗣见他没有立即走开,心中砰砰直跳,低声道:“孙叔……”他不敢多拖时间,迅速说道:“这弩机有些不准了,孙叔,你上次在上面涂过毒药,承嗣不敢自己拆……”
这借口拙劣可笑,孙悦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将手弩接了过去。
李承嗣心中一松,趁势靠了过去,坐在他脚边。
他想将头靠在孙悦身上,或者趴在他膝上,就像之前那样,却又有些不敢:他不想再被推开一次了。
也许慢慢的接近,不惊吓到他,能渐渐拉近距离,就此和好?
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看孙悦拆卸弩机,突然听得前面一阵簌簌声响,抬眼看去,那帐子底一阵抖动,紧接着,一个硕大的脑袋顶着一根冲天辫钻了出来。
衍军的军帐规格很高,扎营时亦以粗大的铆钉牢牢固定,压边,以免漏风,这幼童竟从底下硬钻了出来,小脸通红,额头冒汗,足见辛苦。
待他全身皆钻出来,李承嗣已站了起来。
这动作似乎引起了那孩童的注意力,只见他咧嘴一笑,张开双臂,脚步不稳地冲承嗣冲了过来。
他贴着地钻了半天,原本鲜艳的衣服灰扑扑的,发上还沾着沙石和干草梗,李承嗣心中不喜,只想闪开,脚步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他身后贴着便是孙悦。
那孩童跑得不算快,只是距离也不算远,这一扑力道十足,李承嗣被冲得一个站不稳,顺势向后倒去。
他放松了全身的力气,这一下要是摔得实了,定然不轻。
孙悦果然并未袖手旁观,一手立刻拿着弩机移开以免伤到承嗣,一手已一伸,一翻,一揽,抵消了倒下的冲势,将人护在怀里。
李承嗣如愿以偿被孙悦抱住,连眼前的小孩都觉得十分顺眼起来,索性靠在孙悦身上不动,将孩童抱在自己身上,笑道:“你爹娘人呢?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那猎户带回营后便交予孙悦安排,他并未多问,此时看来,便是分了这顶军帐暂住,只不知大人们是否都在安睡,这小孩一个人无聊便四处乱跑。
那孩童不答,巴在承嗣身上不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孙悦。
孙悦漠然回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头的弩机,李承嗣仍然躺在他膝上不打算起身,他停了一下,丢下那手弩,空出手来护住承嗣,以免他摔下去。
承嗣心头微酸,却不与他搭话,仍在逗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捏着他的衣角玩,一面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挥着小手,唤道:“咯、咯……”
承嗣想到承志,心中一暖,却也看出这孩子只怕有些毛病,虽看上去颇为机灵,却两三岁了还说不成句,有些怜惜,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嗯,好乖……”
他向后仰,枕在孙悦胳膊上,抬眼看着他,口中却对那孩童道:“哥哥喜欢一个人,可是他却不要哥哥了,你说怎么办呢。”
孙悦凝视着他。
承嗣又道:“哥哥心里很难过,想抱抱他,亲亲他。”他将那小孩举得高了些,温柔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那孩童欢快地去抓他的手,承嗣黯然道:“可是又不敢。”
孙悦眸中难言的情绪一闪而过,手微微一动,似要探出,却听哗啦一声,前方帐内钻出一个人,惶急地四处打量,看到他们,慌忙上前跪下,道:“小人该死!兔崽子,还不滚下来!”
李承嗣见是那猎户来寻儿子,老脸一红,也不敢继续在孙悦身上赖下去,只得起身,笑道:“无须多礼……”
那猎户自被带进营,知道承嗣身份后在他面前便十分拘束,此时又拖泥带水地磕了个头,伸手来接儿子。
那孩童扭头看看,却十分不满,一味朝承嗣身上挤,还伸出胖胖的小手想要去勾承嗣的脖子,那猎户又急又气,不敢伸手到承嗣身上乱扯,跺脚道:“兔崽子,疯个什么,快放了陛下……”
承嗣哭笑不得,掰开他的小手,救出自己的衣衫,将这孩童递进那猎户手中,那孩童又抓了几把,眼见无望,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承嗣愣住了。
那孩童的身影似乎与他自己重合起来——被主动地拥抱亲吻,得到了本来未曾奢望过的东西,却又被毫不在意地推开,某种宝贵的东西离体而去,无法挽回,再怎么努力去抓都抓不住……
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剥去,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甚至不能如这孩童般放声哭一场。
手上一轻,那猎户已将儿子接了过去,头上冷汗直冒,一边去捂他的嘴,一边道:“乡下孩子不懂事……以前封城的时候非要吃鲜果子,小人还得千辛万苦绕路偷偷出城攀山给他搞去……”
承嗣正竭力驱散自己心底密布的浓云,听得这话却是一怔,道:“恰旺城有暗道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