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112章

  

  天色由亮至暗,由暗至亮,他听了无数次“将军,某某队长被对方一枪挑于马下!”“某某将军与对方交手三合,被击落马殉国!”“某某将军驱使盾兵开道,被对方自人丛找出,一箭射死!”,神情已由震怒转为麻木。

  

  两万大军,竟被堵在此处上下不得,而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他臂上伤处并未伤及骨骼,他却包扎了无数层,如重病般躺在榻上,再不肯出头露面。

  

  怪只怪这谷口的地形,令他空有大军在手,同时参战的却最多只能有一队人,要能让他全军都压上去,哼——

  

  “将军!”奔进来的传令面露喜色,大喊道:“石墙后面不再有箭矢射出,他们弓箭一定耗空了!”

  

  “蠢材!!”络腮胡不听还罢,一听之下,不喜反怒,喝道:“四个时辰前你们就这么报过了!结果呢!被引到里头去,转眼便是浑身血洞的被丢出来!告诉你们,看不到敌将那是他们在玩你,敌人箭矢稀疏也是他们在玩你!”

  

  然而这次他的断言再次落空;经过足足一个时辰的小心试探与反复佯攻以后,才有一队人以盾牌护着头脸,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在身后无数人的注视下走过石墙。

  

  那后面空空如也,对方早已不知何时消失。

  

  络腮胡看着战后的谷口,嘴里一阵发苦。

  

  短短的一段距离,无数凉军尸体躺得横七竖八,石墙前二十步以内,硬生生堆成了新的路障,血深深渗入土地,只怕数月都不得消退。

  

  他愤怒地率大军突入金典矿区,却惧怕再遭到这等伏击,几乎是一直保持备战姿势缓缓推进——他不着急,急的应该是对方,一入葫芦口,便无路可逃,抓到那帮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时他尚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会对着空空如也的废弃村落怒吼,会因为金典镇上问到的消息而大惊,会在发现三泉口,不,是整个金典矿区的骆马、轻车乃至食水储备皆被扫荡一空时怒不可遏,会喝骂着:“竟敢逃入流沙海,自寻死路!分一半人给你,现在就追上去,我这就将详情禀告陛下,请从其他地方调集物资过来!以为进了流沙海便能躲过?做梦!”

  

  此时的他还捧着手臂,如惊弓之鸟般躲在中军,将自己置于层层保护之下,以逃避那神出鬼没的杀神。

  

  而另一处,孙悦浑身是血,正在马上摇摇晃晃。

  

  太阳穴处不住搏动,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到手下突然纷纷向自己簇拥过来,表情惶急。

  

  “将军!”

  

  “孙将军!”

  

  “将军——”

  

  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八十五

  

  初听到流沙海这名字,许多人会误以为是一片真正的汪洋大海。而事实上,这里除了没有水,确实与海差不了几分。

  

  一样的广阔、一样的荒芜不见人烟、一样的杀人于无形,一样的令人举头难辨方向,极易迷失。

  

  连淡水的珍稀程度也差相仿佛。

  

  甚至比海更为凶险——一进流沙海,连鸟雀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乱飞乱撞,焦躁不安,直至死亡。

  

  在海上,人们只需乘在船上,靠着风、桨与水流便可到达目的地,此处,却需要人们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脚下的土地由松软变得干硬,再变成遍地散碎的、硌脚的石砾,最后又化为松软的沙丘,这庞大的逃难队伍终于踏入真正的流沙海区域。

  

  黑压压的、远远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在满目黄沙上缓缓蠕动,他们将一路向西,穿越夹在衍国与凉国两国南方国土之间的整片沙漠,前往彼岸求生。

  

  他们来时,乃是绝望的战利品,被锁链锁着,皮鞭打着,列成蜿蜒的、沉默的长龙,从家园驱赶向东,穿越恰旺城,折而向南,送入金典矿区,一批又一批,成为卖命的苦力;而去时,则只剩下满脸皱纹的老人与不满十四的孩童,背着包袱,推着轻车,带着全部家当,跟随那个人逃离身后的屠刀。

  

  这是从未有人行过的疯狂之举;连远在大洋之外的红毛国都有商队往来,却从未听说有人曾横穿流沙海。虽然也曾有商人根据地形推断对面应当是大衍领土,也有人曾备足食水试图一探究竟,却尽数在荒漠中打起了转,不是早早退出,便是彻底与外界失去联系,倒毙其中。

  

  而此时如此庞大的人数,在毫无先例的情况下突然闯入沙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长达数里的人群中,单骆马便有足足五千匹之多——一般的商队入金典矿区,由北直到最南端,有再多货物,租借十匹便已足够!

  

  这是金典矿区的全部数量,而金典,甚至是整片大陆骆马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这些脚掌宽大,背部隆起的牲畜多用来长途驮运货物,尤其适合沙地荒野,正如此时,五千匹骆马中便足有大多数身上满满地驮着盛水的木桶。

  

  人人都知道在下面的旅途中食水的重要性,哪怕走得腿酸乏力,也无人对不能乘坐骆马生出怨言,连那位圣使大人,都是靠自己的脚走的。

  

  然而到了今日,那位却不得不骑上了骆马,这并非是因为那条被废掉的腿,而是因为此刻躺在他腿上的人。

  

  “本来只说愿意一道逃生的请跟来,却没料到传信给其他村落后,竟然聚起了这么多人……为了方便管理,我让他们按照彼此熟悉程度,每五十到一百五十人分为一个队,你猜分了多少?十三个村子,分了足足两百几十队,也就是说,连那些不能自己行走的幼童一道算上,我们有将近三万人……”

  

  “三万人,若是兵,足够荡平好几个凉国市镇了,但是现在……三万老弱妇孺……”

  

  “孙叔,我有些……怕了。”他低声道,“我知道该往哪里走,或者说,我觉得我知道。但是万一……万一错了呢?这可是三万人……我不知道把他们带出来,究竟是在救他们,还是在害他们。”

  

  他顿了良久,骆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上的人和货物一起微微摇晃。

  

  李承嗣叹了口气,道:“你快点醒过来吧。”

  

  他面前横躺着一具高大而沉重的躯体,那人身上浸血的衣衫早被剥除,此刻全身都裹在厚厚的白袍之下,连头脸亦遮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承嗣拔掉水囊的塞子,喂到他嘴边,润了润那两片唇。

  

  他简直无法回想,当这个人被血淋淋的送到面前时,那种被骤然敲昏、整个世界都一片空白的绝望。

  

  几乎整个人都被彻底抽空、连愤怒和悲伤都欠奉的绝望。

  

  这时候,许多过去所坚持的东西——比如因尊严而生的隔阂与自行划下的界限——都在无形中被彻底打碎:若他死了……再看那些东西,该是多么可笑?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这个人,原来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这是他的孙叔,他的战神,整个大衍的最后的守护者。

  

  他从不输,甚至也从未在他眼前受伤,承嗣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个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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