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113章

  即使在那个人在他脖子上套上耻辱的项圈时,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会躺在自己面前,闭着眼,安静,无力,虚弱,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他身上的箭伤足有七八处,侧肋处一刀深可见骨,其余的小伤口不计其数。

  

  “陛……公子放心,将军身上并无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

  

  ——那为何始终不醒?!

  

  “这……最近这段日子,将军一直睡得很少,这次守谷口,凉国人一直疯了一样进攻,将军这一日一夜,几乎都无喘息之机……”

  

  “或许……将军他只是累了。”

  

  将他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些士卒们主动交待了他所做的一切,当时他毫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这几十个人,力抗两万凉国大军,硬生生拖了对方一天一夜?!

  

  换做任何时候听了,他都要当这是笑谈。

  

  一人之力再强,也不过能敌十人,百人,而万箭齐发之下,莫说血肉之躯,鬼神都要退避三舍。

  

  这个人却巧妙地利用地势,将敌方化整为零,每次面对的都不超过千人,以他的勇武,一次一次击杀、击退敌人。

  

  若没有他拼上性命赢得的时间,或许逃亡的人群在踏入流沙海之前便将被对方的轻骑先锋追上,也或许,从镇上运来的物资会被截下,这三万人在未来的数日之内,纷纷饥渴而死。

  

  承嗣表情复杂,为身前的人整理了一下衣服,避免他被烈日直接照射。

  

  过去,他始终躺在这个人怀里,今天,或许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李承嗣专注地看着那阴影下苍白的面颊,在他未注意到的地方,孙悦的小指动了一动,又停住。

  

  (未完)

  

  

  八十六

  

  这一行人踏入流沙海的第六天,这庞大的逃难队伍中,出现了第一个死者。

  

  虽说整只队伍的行进速度可以用缓慢来形容,然而逃亡毕竟是逃亡。

  

  从天边微亮起,到夜间再也看不清十步以外的人,每天有接近三分之二的时间一直在行走,即使速度并不快,也令所有人都十分疲惫。

  

  若在平日里,这种疲惫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然而此时此刻,头顶高悬的烈日的炙烤,似乎挤出了人们体内最后一滴水。

  

  不同的分队里,有四个人同时倒下。

  

  全部是老人,全部毫无征兆,直到倒下去时人们才发现,他们皮肤滚烫,眼神浑浊,有人烦恶欲呕,有人浑身痉挛,罩在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

  

  其中三个人在耗费了大量食水后终于被救了回来,一个则在反复的抽搐和胡言乱语中彻底离开了人世。

  

  这句佝偻着的、干瘦的身躯被埋入沙中,没有墓碑,只有上万人行经其侧时沉默的注视与哀悼。

  

  “圣使大人。”有人靠近了承嗣,低声道:“请不要担心,这不是疫病,只是他们受不住这里的气温……”

  

  李承嗣安静地转过身,看着他。

  

  这个人是这十三个村落里对流沙海最熟悉的人,承嗣征召能人帮助带队,这人便起了极大的作用——他知道在沙漠里怎么趋利避害,怎么能最大限度的节省体力,怎么能减少水分的消耗;去金典采购的大笔物资,大半是由他列出的,其中便包括了数不清的水囊,和大堆大堆白色布料,后者现在已经裹在每个人身上。

  

  “倪老。”承嗣微微蹙眉,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若是发病,我们采购了足够的药物,未必便救不回来,就算不成,也能让大多数人平安。但现在这情况……”

  

  他思索了片刻,断然道:“从今日起,每人每天发放的饮水增加四分之一,告诉大家,再挨两日,以后每天午时休息一个时辰,让大家歇歇脚。”

  

  “这——”那倪姓老人有些犹豫,道:“圣使大人,若是如此,可就不够两个月用了……”

  

  承嗣虽未明说,以他对流沙海的熟悉程度,以及看了几十年人情世故的双眼,早已猜出十五日不过是安慰之语,承嗣既要求准备两个月食水,他心中也大概有点数,知道队伍中的储备并非如其他人想的一般充裕,是以听得此条命令,有些焦急。

  

  “此亦不得不为……”承嗣摇头道:“若不这么做,明天便有四十人‘受不住’,后天或许便是四百人、四千人——大家都在极限边缘,这么下去,根本不用担心两个月以后,只怕队伍眨眼便会土崩瓦解。”

  

  “这都是我估计不足……”那倪姓老人惭愧道:“少算了每人每天该有的水量……”

  

  承嗣打断道:“不是您的错。”

  

  他这话并非安慰。那人是按照捕蝎队的标准配备给出的数字,然而老人原本就要比那些人体弱,容易出现意外,若说没有考虑到这点,还能说他粗心大意,有所疏忽;可是他们已搜罗了金典所有骆马,三泉口简直被全部搬空,每匹骆马上面都装了尽可能多的东西,几乎到了再加一桶水,便要站不起来的程度,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想要多带些,也是力所不及。

  

  “只能先考虑眼下了……”李承嗣叹了口气,拔开木桶的塞子,将药粉倾倒进去。

  

  倪姓老人眼看着他将三匹骆马身上所有的桶都下了一次药,表情有些怪异。

  

  这些桶都是专供出海的水手、商人所用,制作精妙,专用来储水,若在内陆看到,则多是零零散散三两只,里面多半是美酒。

  

  承嗣在动过的桶上做了个记号,确认了一遍,将药粉收起来,转头,看到倪姓老人不忍的表情。

  

  “怎么?”

  

  “圣使大人,这……”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似乎太过……”

  

  “太过残忍?”承嗣侧过头,微微一笑,道:“一点点巴豆粉而已,最多不过泻两次……”

  

  那人喃喃道:“在流沙海……这便是……死!”

  

  承嗣正视着他,道:“倪老,还会对恶鬼心存善念?”

  

  那人不语,他冷笑道:“圣父是怎么说的?对我们的家人,朋友,要尽一切的努力去保护,哪怕会让我们的血肉崩解;对上天给予的考验,要去克制去忍耐,直到被承认;而,对于在旁窥探的恶鬼……”他的声音缓慢,优雅,似乎并非在讨论杀人,而是在对最心爱的人说着情话:“圣父会夺取他们的自由,以巨锤砸烂他们的利爪,拔光他们的牙齿,将他们每一寸皮肤放在火上炙烤,直到冒出焦香;砍断他们的身子,却不夺他们的性命,任凭这些恶鬼拖着内脏和肠子爬行,剩下的半截躯体永生永世哀嚎,不得救赎……”

  

  “他们,”承嗣以下巴点了点人群中某个方向,“既然已经赶了上来,那么追兵也不远了……若被这些恶鬼追上,哪怕只有千人,我们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队伍,也将被轻轻松松杀尽,还记得那天村里的惨象么?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便在这两日内。而我们,”他笑了笑,道:“不过准备了点巴豆,而已。”

  

  那老者嘴唇有些发干,道:“圣使大人说的对……”

  

  他目光有些迷茫,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驱散脑中的迷惑,急切地道:“今日轮到哪个队了?圣使大人,再去跟大家多讲讲圣父的事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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