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没办法,只得跟着一起蹲下去。他这一蹲,怀里那支簪子就给一咕噜滚了出来,待要伸手去捡,另一只小手却从别处抢了先头,一把将它捞回去,牢牢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薛岚因一抬头,便正好对上那男娃儿一双清亮黝黑的眼。
片晌之余,男娃终于不再哭了,咧开一张隐有干裂的小嘴,咯咯笑出了声儿。
他手里捏着那支并不怎么好看的簪子,似乎很是喜欢簪尾镶的那朵碧玉花儿,和着晨时缓和温软的阳光,显得有些晶莹剔透,很是惹人喜爱。
薛岚因当然不像程避那样慷慨大方,眼看着自己亲手挑的宝贝落旁人手里了,整个人便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连带声音也一并冷了下来,严厉得简直可怕:“……拿回来!”
第127章 师父出关!
他这么一声令, 人家男娃儿原是没在哭的, 这会子由他震得整个人一颤,当场又呜哩呜啦哭了出来,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乞丐母亲约莫也是怕惹事了, 一面拍打着孩子紧握簪子的小手, 一面急着出声斥道:“还给人家,快还给人家!”
男娃儿还是在哭,没完没了的,薛岚因头都大了, 一方面更是窘得尴尬,一方面又无从下手。这时程避就在他旁边,一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 小声说道:“一支簪子而已,给人家就是了,明儿自己再雕一个不就成了?”
薛岚因脸都青了,十张嘴也说不明白:“不是, 那可是我买来给……”
“别小气, 给他给他,拿去玩儿。”
程避平日一副木头性子, 待小孩子却是难得温柔。彼时弯腰凑上前去,以手帕轻轻揩干男娃儿脸上的泪珠,一声跟着一声小心哄道:“别哭了,别哭了,簪子送你, 送你就是啦……”
那乞丐母亲也算是个知恩的,这会子没能力给出什么报答,便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两人对着程避皆是一脸感激涕零,反显得薛岚因卡在中间难得做人,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后来也只能摊手后退,无奈又服气地道:“罢了,给给给,要什么我都给!”
程避在旁看得笑了,道:“给你气的,多大点事!”
“成。”薛岚因别扭道,“以后你给你媳妇买东西,也都送去让叫花子当玩具。”
程避:“你……”
两人还待要争,身后的易上闲却是不肯再等了,扬了声音,冷冷唤道:“……还走不走了?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去!”
程避听罢,连忙站直身来,点头称是。师兄弟二人别过那对乞丐母子,即刻追上易上闲的脚步往长行居走。
临离开前,薛岚因还意犹未尽,折回去对那小男娃儿说道:“簪子现在给你了,那本该是给我媳妇儿带的礼物。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学得和强盗一样,老寻着人家手里的东西抢!”
小男娃儿根本听不懂,也就眨巴眨巴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薛岚因的脸看。其实薛岚因心里大不痛快,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讲,幸而程避觉得丢人,赶在他开口叨叨之前,飞快把人给拽了回去。
三人步履缓慢,提着大包小包的棉衣与被褥,走在距离长行居不远的一处窄巷子里。
程避刚刚做了好事,那脸上便跟蜜一样甜,唯一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就是害得自家师父白白散了一趟钱财。
好在易上闲也认为自己教徒有方,便也不觉得散财是件多可惜的事情,反而难得赞许肯定地对程避说道:“做的不错,救人于水火,本该是长行居应当履行的指责。”
程避经不得夸,尤其是易上闲这一句话后,整张脸便像开了一朵花儿似的,别提有多灿烂。
薛岚因那会子走在他旁边,感觉眼睛都要瞎了。可一方面想着又很不是滋味,人家师徒两个,你夸一句我笑一个的其乐融融,他薛岚因独自一人夹在中间,便显得尤为落寞凄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扑进自己师父怀里,一个劲儿地朝他打滚撒泼。
可他现在不光撒不成泼,本想着用来讨好师父的礼物也给旁人白抢去了,那心情简直糟糕得透顶。
“你们救人于水火。”薛岚因道,“谁来救我于水火?”
程避偏头看他,直道:“小家子气的,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要多多行善积德吗?”
——还真没教过。
薛岚因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露/出一脸透不过气的窒息表情。
巧在此时,一旁的易上闲也淡淡开口说道:“……你要知道,当年聆台一剑派初创立不久的时候,他们的掌门人,几乎是倾尽了手中现有的全部财力与家业,去接济沽离镇内外一众无家可归的难民百姓。时至今日,聆台一剑派为何在江湖上的口碑与威望在不断累积增长,最终坐拥名门之首的崇高地位——也正是因为他们百年以来,行的大多是问心无愧的善事,不负众望所托,受人百般尊崇。”
程避听得极是认真,薛岚因则始终闭着眼睛心不在焉。
“长行居受丰埃剑主亲手协理多年,其一贯所宣扬秉持的信念,与聆台一剑派之间,多有重合相通之处。”易上闲面色不变,语态却渐渐加重几分,“程避,你既入我长行居中,作为我门下唯一亲传弟子——素日所怀正义慈悲之心,绝不可轻易缺失。”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意味不明。程避心性温和良善,因而没能听得太懂,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终也只勉强挤出一句:“弟子……受教。”
倒是薛岚因仿佛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但他脑袋明显不怎么够用。加上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巴着别人家的师父问个清楚明白,所以他干脆眯着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抬头望天,一路基本无话。
这一阵子距离立冬才刚过不久,南域一带天气湿冷入骨,寒风却干燥锋利,连带着天边的颜色也是灰败颓唐,尽染成满目毫无温度的惨白。
薛岚因不习惯南方一贯反复无常的气候,他猜晏欺多半也是不习惯的。两人之前在北域住得久了,经常并肩坐在炕上喝茶嗑瓜子,座下垫张软枕,一件单衣穿得也足够保暖,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滋润。
而南域偏是截然不同。像晏欺这样怕冷又易体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也就罢了,完事儿了,手里还务必得夹个汤婆子——
于是,薛岚因大手一挥,总共给自家媳妇买了三个。料定他闭关出来之后,必是冻得瑟瑟发抖,但碍于面子上可能过不太去,他多半会选择缄默不言。
褥子和狐裘也是崭新刚买的,薛岚因自己掏了私房钱,东西也给藏到屋里头捂得严实,生怕由程避那混小子一眼见了,又发善心拿去造福了满街的叫花子。
一切预备得正好,就等晏欺出关那天。他自己定下的五天时间,其实薛岚因也不怎么敢相信,同时怕晏欺因着过分急切受到影响,薛岚因甚至没敢再去他门前蹲着。
没有媳妇的日子,他每天也就在长行居里读读书,抄抄经,还有一样——等待从枕传递回来的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从枕此次一去不返,自离开那日起,就彻底陷入了沓无音讯的僵局。
起先薛岚因还担心他让闻翩鸿给一次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实际在沽离镇往聆台山一带的大范围内,藏有长行居派遣出去的眼线不下五人。也就是说,一旦从枕那头有任何异常情况下的风吹草动,易上闲在这一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很遗憾的是,人家做事全然不留底,寻常人根本没法如愿料到他的行踪。
薛岚因不是没往其他的方向想过,甚至猜他死了,人间蒸发了,遭人暗杀了——再离谱一点,说他沿途逃回了北域白乌族,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薛岚因还没抽出时间将这些往细了深了的地方想——五日期过,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晏欺如约出关,兑现了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诺言。
薛岚因原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出关。当日祸水河畔,就像是在刻意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窸窸窣窣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