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行见那青年焦躁不安地等着,便与他轻声闲聊:“江家大少爷江纵,瑾州有名的花花公子,我也曾见过他呢。”
乐连缓缓舒了口气,放松了些:“先生也见过纵哥?”
云行唇边常挂一抹淡然笑意:“嗯,他对我说,‘美人儿白衣最是出尘,不知本少可否有幸请公子堂前小睡半日,共叙凡间风月’。”
乐连嘴角一抽,脸上表情顿时僵硬,讪讪咳嗽。
纵哥居然当众调戏云行先生,放眼南安北华,还有哪个登徒子敢这么跟云行先生说话,这梁子可结大了。
云行淡笑道:“那已是七八年前了,放心,我不记仇。”
“……”乐连只得叹气,“先生见笑。”
云行先生宽容大度,给江纵扎了几枚银针,片刻便醒转过来,被乐连抱进了另一间卧房歇息。
直到傍晚,江纵的精神才好了些,吃了半碗肉丝粥,就着牛乳和面蒸的两个小馒头。
乐连坐在身边陪着他,揽在腰间替他揉着睡麻了的手臂。
“没事儿,意外。”江纵若无其事喝粥,脸色红润了些,轻松道,“累着了吧,我这么沉。你吃了没,一块吃。”
乐连摇头,“你很轻。”抱在怀里像片苍白的羽毛。
“还没,你喂我吗。”乐连玩笑般垂眼看着他。
江纵回过身,舀起一勺粥,还特意多刮上几根肉丝,喂到乐连唇边:“这船上厨子真不错,我特意从迎春楼雇来的,再远不能累自己,再苦不能苦自己。”
“娇气。”乐连弯起眼睛,暗暗受宠若惊地吃了江纵喂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他被所有人抛弃。但江纵是特别的,江纵让他知道,原来他撒娇也能拥有回应。
一路风平浪静,没什么大风浪,顺风顺水到了潮海,路上花了十日,除去返程的十日,侯爷给的期限还有三个来月,理应足够。
潮海着实冷寒刺骨,江纵披着厚实的白狐裘,抱着手炭炉,凛冽的寒风还一直往骨头里钻,冷得要命。
前世他虽去过无数地方,潮海却是第一次来,因为太娇气,嫌这边苦寒,运货送货都是派几个掌柜伙计来看着,用不着江纵亲自跑一趟来受罪。
这地方干冷,干巴巴的冷风像刀片,捂着手炭炉,手心里不管多烫,手背都冻得僵痛难忍。
乐连给他搓了搓手:“江边码头冷,等卸完货,往城里去就暖和多了。”
“哟……这小风,往骨头缝儿里钻呢。”江纵把狐裘拢严实,牙齿瑟瑟打颤,“我老胳膊老腿儿的可没法与你们年轻人比。”
说罢想到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六罢了,又是一阵郁闷,原来他年轻的时候的身子骨就没法跟年轻人比。
两人先看了看货,石珍珠粉看起来平平无奇,在日光下却晶莹发亮。
江纵皱眉:“这不就是咱们南安的碧水琉璃吗,这儿改叫石珍珠了?”
乐连仔细捻了些查看:“或许是两地叫法不同,朝廷钦点的牌子响亮,普通人家也不敢用,自然就珍贵了。”
江纵嗤笑:“碧水琉璃在咱们那儿五百文一斤,这石珍珠要三两一斤,果真有价无市。”
跟潮海石家订了三十万斤石珍珠,先交了一半定金,九十万两银子给了一半,其余的等货齐了再补全。
石珍珠得现采现磨,派师傅去礁石上挖,三十万斤怎么也得挖个几十日,这段日子没什么事儿,江纵闲不住,在潮海城里到处转悠。
潮海与狄族接壤,城里不少披熊皮挂豹牙的狄族大汉游走卖货,东西也大多是鲜少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狄族的小孩儿们穿着黑熊袄提篮子叫卖,跑到江纵身边儿,轻轻拽拽江纵的衣角,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不熟练的汉语脆生道:“漂亮阿哥,冻梨,买啦。”
狄族小孩踮脚把小篮子举起来,里面满满一篮冻得黑漆漆的梨子,想让江纵尝尝。
乐连偏头用鼻尖蹭蹭江纵耳垂:“是这儿的土产,尝尝吗。”
江纵蹲下来,从狄族小孩儿手里接了个冻梨,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清香十足,他刚想说多买两个,那狄族小孩儿伸出小手,狡猾一笑:“漂亮阿哥,十两银子。”
江纵眯眼哼笑:“小鬼,这么小点儿就学会宰外地客了?”
小孩嘻笑:“你咬了一口,就是十两银子。”
江纵若有所思:“你卖的冻梨都是猪肉味儿的?”
狄族小孩儿一愣:“猪肉?”
江纵惊诧,把冻梨递到小孩面前:“猪肉味儿没错啊,你尝。”
小孩儿惊讶地凑过去闻了闻,又咬了一口,嚼了嚼,还是冻梨味儿的。
江纵一笑,伸开手:“咬一口十两,闻一下五两。”
“臭老头子!”小孩气呼呼地跑了。
乐连拉住那小孩,给了他一把铜钱,多买了两个冻梨包起来给江纵拿着吃。
江纵倚靠着乐连边笑边吃:“小屁孩儿还跟我斗,我宰客那会儿他亲爹都还没出生呢。”
乐连拿他没法子,轻轻捏他耳垂:“哥,你也是个小孩儿,长不大。”
江纵乐意。
“尝尝,还行。”江纵把吃到最后一口的梨肉塞到乐连嘴里,冰凉清甜。
乐连皱眉:“不好吃。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东西。”
江纵边吃边道:“小屁孩儿,对自己讨厌的东西,成功的商人得了解别人为何喜欢,失败的商人才质疑别人为何喜欢。”
“回去的时候买一批冰块和梨运回去。”江纵漫不经心交代,“货船空着也是空着。”
乐连了然:“瑾州天热,想必会受追捧的。”
江纵笑了笑:“嗨,就是想让瑾州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尝尝好东西。”
逛了没一会儿,又有狄族小孩儿拎着小篮子过来卖东西,拿起一颗大红枣,磕磕巴巴地跟江纵说:“送子果!阿哥生孩子!”
江纵没忍住喷了出来,煞有介事地认真挑了几个买下来,拿到乐连面前晃:“看见没,送子果,小连儿咱们生个胖小子吧。”
乐连凝重道:“这地方真的有送子果,你别不信,狄族有巫蛊,有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江纵忍笑:“这不是大枣吗。那行吧,今晚就生,你生我生?噗。”
乐连:“你为什么不信……”
——
与此同时,瑾州纵横当铺。
江横在当铺中喝茶翻账本,大哥启程已然半个来月,至今也没寄回一个字,让江横担忧不已。
正揉着鼻梁休憩,便听见外边忽然人声嘈杂,当铺门口忽然闯进十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皆拿着棍棒,气势汹汹。
江横一惊,赶紧站起来,警惕地靠着墙壁,旁边的老掌柜更是吓得双腿筛糠,哆嗦问道:“壮士……这是干什么啊?”
有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磨磨蹭蹭从门口蹭进来,江横还记得他,是上回拿着嫁衣来典当的赌棍。
赌棍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指着江横咒骂道:“那个,雷大哥,就是这个小瘪犊子,他不肯当给我银子,我才还不上您的钱!都怪他!”
江横也认识这个领头的凶神恶煞的大汉,成运钱庄看场子的大哥,雷豹。
江横轻轻推走老掌柜,手势暗语告诉他去找人,自己留下故意拖延,放慢语气道:“雷大哥,这是误会……这人我没见他来过啊。”
赌棍破口大骂,当即把前日拿来典当的嫁衣扔在地上:“操你奶奶的,臭小子,那你现在开当票拿银子啊。”
雷豹缓缓走近江横,手中的砍刀在江横白嫩的脸颊旁比划,低声威胁道:“小江掌柜,他欠我三千两银子,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江横颤抖地靠在墙上,雷豹是想让自己替这赌棍还钱,这算什么飞来横祸。
见江横迟疑磨蹭,雷豹猛然抬手,巨大砍刀带起腥风顺着江横脸侧劈下去,江横瞪大眼睛,吓得几乎僵硬,只听一声巨响,砍刀从脸侧掠过砍到身后的墙壁上,一缕发丝缓缓从江横脸颊边飘落。
雷豹轻轻拉起江横的手,威胁道:“掌柜的这双手还得打算盘呢……剁下来太可惜。”
“不要……”江横攥紧了拳头,想从雷豹手里把手抽回来,苦苦哀求,“雷大哥我去给您取银票……”
雷豹不信他,猛地把江横细白的手按在地上,从墙上扽下砍刀,猛然抬手下劈。
只听一声破空急响,一股寒气瞬间笼罩全身,江横吓呆了,眼前一片空白,周身骤然静谧,半晌,眼前横着一杆鹰翼长枪,枪尖没进墙壁中一尺,银色流苏扫过江横的脸颊,血腥弥漫。
雷豹手中的砍刀倏然落地,随着一声脆响,雷豹头颅错位,缓缓从脖颈上滑落,重重滚在了地上。
隋小侯爷脸色威严凝重踏进堂中,俯身把已然吓得魂飞魄散的江横单手抱起来,小臂托着身子让他蜷缩着靠在肩窝,从墙上拽下苍鹰逐月枪,重重往地上一立。
大地轰隆震响,当铺货架上的东西叮当碰撞,杀戮气息骤然逼退在场数十大汉。
战神的气场压迫力极为强大,是这种徒有蛮力的地痞混混无法想象的,顿时离得近的几个大汉腿脚发软,跪地求饶,站得靠外的拔腿就跑。
那赌棍连连哭嚎求饶:“侯爷,侯爷开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侯爷的护卫在外边窃窃私语。
夜风:“敢在侯爷眼皮子底下欺侮商户,他有几个脑袋。”
夜影:“就是,侯夫人的小手都敢碰,砍他个脑袋已算恩典了。”
夜风:“谁是侯夫人?”
夜影:“小江掌柜呀。”
夜风:“……”
夜影:“……我想多了?”
第三十二章 懵懂
江横已被吓得六神无主,有人肯抱他便赶紧抱紧了人家的脖颈,颤颤道:“多谢,多谢……我自己可以走路。”
小书生奶白的脸颊贴在脖颈上,柔软光滑,隋小侯爷本想放他下来,却见江横双腿还打着哆嗦,便沉着脸,抱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说来也巧,刚刚老掌柜跑出去叫人,刚好瞧见侯爷的马车经过当铺前,来不及多想跪下便求,人人皆知靖川侯隋岚正气凛然,遇见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江横精神稍稍恢复,与侯爷同处一室,还紧挨着坐,不得不绷紧身子打起精神,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冒犯了侯爷。
侯爷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并不在乎旁边坐的小老鼠在想什么。
江横搓了搓冰凉的手,试探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不知如何酬谢……若是不嫌弃……明日请您到敝院用个便饭可好……今晚来不及准备了,我的手艺还不错……”
哎呀。说啥呢这是。
江横捂住烫红的脸,在侯爷面前舌头都捋不清,脸是越丢越多。
可刚刚鹰翼长枪凌空而来的一瞬间,隋小侯爷的英姿像镌刻在脑海中,单手握枪俯身把自己从地上抱起来的一瞬间,令人呼吸一窒的刺激触感流窜四肢百骸。
他一瞬间想起两年前在迎春楼雅间,不慎撞破他哥和乐连亲昵。
侯爷闭目养神不说话,就更显得气氛尴尬,江横满地找缝儿想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