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小侯爷脸色不善,声音低沉威严:“叫你大哥出来。”
他家大哥还在枫叶居跟相好的云雨,江横恐怕说出来得掉脑袋,只好硬着头皮道:“江横是江家大当家的,您尽管与小人吩咐便是。”
隋小侯爷猛地一拍桌面,哐当一声震响,被攥碎的茶杯零落到地面上,瓷片四溅,在场众人吓破了胆,谁也不敢抬头。
这位靖川侯是朝中猛将,年纪轻轻早已满身战功,身上屠戮战场的杀神气息,令人靠近便觉脊背生寒。
江横也吓得两腿发软,细弱的指尖瑟瑟发抖,忍着惧怕把堂中众人遣出去,半跪着拿手帕给侯爷擦手上的茶水,颤颤道:“侯爷息怒。”
隋小侯爷手掌宽阔,掌心布满老茧,江横柔软雪白的指尖轻轻触碰在隋小侯爷手上,一股冷硬肃杀气息灌注全身。
隋岚垂眸看着地上跪的江横,小书生的指尖像柔软的丝绸,雪白修长,轻轻触在掌心,恍如春风化雨。
第三十章 督办
鬼使神差,侯爷收紧了手掌,把江横软绸似的手攥在厚硬的掌心里。
江横本就惧怕极了,顿时不敢妄动,默默低头跪着。
看着地上的小书生瑟缩着像一团小羊,隋小侯爷暴怒的心绪舒缓了些,松了手,让江横喘了口气。
“你不必怕,本侯未曾迁怒于你。”恐吓文人,非武将之道。
隋小侯爷缓缓起身,负手而行,叫江横跟着去院里透透气。
“是。”江横哪敢不从,忍着腿脚发软的不适,默默跟上。
不愧是朝中第一武将,江横仰头望着隋小侯爷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踮起脚才能和侯爷肩膀平齐,听闻靖川侯单手握枪所向披靡,进宅门时瞧见四个护卫正搬运一镂空鹰翼长枪,恐怕就是靖川侯手中那杆有名的苍鹰逐月枪。
若不是上回有幸在迎春楼见过侯爷一面,江横还以为威名赫赫的隋小侯爷是个虎背熊腰青面獠牙的九尺大汉,光着膀子挂着一身腕子粗的大锁,路见不平一声吼。
不知是不是从前对靖川侯的印象太过杜撰,一眼见着小侯爷真面目,竟觉出无人可比的清俊英气来。
隋小侯爷在前缓缓踱步,语带薄怒道:“圣上立太子一事,你可有耳闻?”
江横一愣,点了点头,因为不了解个中矛盾,他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轻描淡写道:“略有耳闻。”
总不会是篡位失败所以恼羞成怒?江横越想越怕,盼着江纵赶紧回来,再晚就要见不着自己亲弟弟了。
隋小侯爷压下火气,缓缓道:“圣上指命本侯督办太子府建设,需三十万斤潮海石珍珠打造珍珠瓦,你们江家蜂蜜特供做得不错,这一次便也交给你们了,潮海路途遥远,尽快启程,以防耽误工期,四个月内务必筹齐。”
想起蜂蜜特供江横还心有余悸,不大敢贸然接下宫中的委派,可听隋小侯爷的语气不容拒绝,一时拿不定主意。
江横只好淡淡一笑:“侯爷的事我们自然义不容辞,兹事体大,容小人多思虑片刻。”
他对潮海还算略知一二,天长路远冰天雪地,盛产昂贵的石珍珠,并非蚌中珍珠,而是长在礁石上的葡萄状圆石,磨成粉末烧制珍珠瓦,结实致密,日光下晶莹炫目,流光溢彩,只有皇室直系允准使用。
潮海瑾州相隔水路千里,最快往返也要二十来日,实际的筹备时间不过三个月出头罢了。
丫鬟终于把不着调的江大少十万火急请了回来,江纵匆匆系上领口银扣,脸颊上还余留着些微欢好过后的红晕,这隋小侯爷来得巧,他与乐连半个月没亲热了,好容易凑一块儿,搅合什么好事。
乐连随后也迈进江家大院,恭敬行礼:“拜见侯爷。小人同江少爷在茹县查验货物,一时没赶回来,还请侯爷恕罪。”
面上得体淡然,心里想必也在骂。
江横匆匆把原委跟江纵说了说,江纵脸色凝重,跟乐连对视了一眼。
他是知道内情的。
新封的太子并非皇后嫡子,而是贺贵妃长子。隋小侯爷身为皇后娘娘亲外甥,自然向着皇后嫡子,而本应赐封太子的皇后嫡子却只被封了景王爷。
这回让隋小侯爷督办太子府建设,明显是在故意贬低羞辱靖川侯和皇后一族,怪不得侯爷发这么大的火儿。
前世的隋小侯爷被打成景王党羽,后来景王爷谋逆,东窗事发彻底失势,隋小侯爷也落得满门抄斩死无全尸。
当今圣上能做出宠妾灭妻的勾当,亦成了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的笑柄,曾有文臣武将联名为隋小侯爷请愿正名,可怜为朝廷赤胆忠心马革裹尸的靖川侯,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前世也是隋小侯爷督办太子府建设,委派林家购运潮海石珍珠,却不想竟然查出了疏漏,随着景王倒台、隋岚失势,林家一损俱损,被抄家流放。
江纵头疼至极。
凭他一介商人,即便放在前世权势滔天,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为皇室宗亲力挽狂澜,不过是庆幸江家命好,没赶上这等灭门的败运罢了。
他根本不想与隋小侯爷扯上干系,两年前隋小侯爷赏的京城宅子都被他托了几道关系,转手到关外人名下了。
正当江纵头痛欲裂,乐连轻轻扶了一把他的腰,平静道:“侯爷,蜂蜜特供也有我们乐家一份,这次也让我们两家合作吧。”
江纵不断给乐连递眼色,乐连视若无睹,直到被江纵踩了脚,才轻轻捏了捏江纵的指尖,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隋小侯爷大手一挥,准了。
送走了这尊大佛爷,几人聚起来商讨此事。
江纵一把揪住乐连衣领,扯得他不得不微微低下头跟自己对视,恼怒骂道:“你个蠢货,我给你递眼色看不见吗,你长眼睛干什么使的,就你这眼神不如去拉二胡。”
乐连:“……我看见了。”
江纵咬牙道:“看不出来我不想接这活儿吗,还上赶着往上凑,到时候抄家流放你就在我隔壁挖运河沟子,我看你怎么办。”
乐连弯了弯眼睛,手按在江纵发顶:“陪你挖。”
江纵气得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挖运河沟子去。”
乐连也蹲下来,轻轻拍他脊背:“不会的,小心一点。”
从前乐连的行事作风可谓“富贵险中求”,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尝试,经营有方,所以短暂几年间已然木秀于林。
江纵了解他,只好点了头,回头点着脑门嚷嚷江横没脑子。
江横小声道:“要不……把这事儿推给二叔他们?二叔见钱眼开,能捞油水的生意他肯定不想放过。”
“你傻啊。捞朝廷的油水,万一出了事儿全家流放,你不姓江吗?”江纵恨恨扯他耳朵,“爹娘能生出我这么聪明的儿子,生到你这儿脑子不够了拿浆糊凑了半个是吧。”
江横越缩越小不敢说话。
此事绝不可小觑,商量了一日,为保万无一失,决定江纵乐连二人亲自领人往潮海筹备石珍珠。
短短三日,联络瑾州镖局雇了四十位功夫了得的镖师,三位经验丰富的补船工匠,一位搭船去潮海的云游医人,踏上了往潮海去的商船。
留下江横处理江家各大商号的一切事宜,更加焦头烂额。
——
乐家宅院。
大少爷乐合在宅子里请客,跟几位掌柜商讨打通京城关卡贩运货物一事。
银寿楼孙掌柜已然半醉,含糊闲聊,提起乐家二少爷乐连,大家也顺着话头问了几句闲话。
孙掌柜嘿嘿一笑:“小合,你们乐家真不该放乐连那小子走,人家去了北方可是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前些日子我有个伙计从徽州回来,那边已然遍地都知晓乐连少爷的大名了。”
李掌柜跟着道:“我也听说了,就咱们瑾州那个枫叶居都知道吧,乐连一回来就把这花楼给买了下来,买个花楼虽不算什么豪门万金的大手笔,可花楼东家牵扯众多,得人脉够硬才能接手。”
“更何况,你们知道现在枫叶居的姑娘小倌儿有多嚣张吗,人家说不卖身就不卖身,有大老板撑腰就是不一样。”李掌柜语气里酸不溜丢,“我们谁也不知乐连背景,到底和何方神圣搭了线,根本不敢得罪啊。”
大少爷乐合缓缓喝了一口酒,阴森道:“是啊,我这位弟弟真是前途无量,我都开始后悔放虎归山了。”
孙掌柜笑道:“人家搭船去潮海了,接的可是朝廷的活儿,今非昔比喽。”
乐合微微一笑,目光阴郁。
当初买凶在金水山劫杀江纵乐连,居然没有得手,让他多活了两年。
这回可不能再放过这个好机会。
——
商船沿着金水河溯流而上,天气尚好,甲板微微摇晃。
乐连站在甲板上扶着船沿眺望一望无际的金水河,河水清冽,水草游鱼飘摇嬉戏。
江纵背靠桅杆,抱着双臂坐在甲板中央,脸色发白,呼吸都变得滞涩难耐。
“哥,哪难受?”乐连端来一杯茶水,蹲在江纵身边,耐心地喂给他,掌心按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似乎并未发热。
江纵努力深深呼吸,却只要闻到淡腥的水气就感到头晕目眩。似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腥咸的海水,淹没他,冷冻他,无孔不入地把他的口鼻肺腑全部灌满,船身微微摇晃,便感到似乎要触礁倾倒,江纵忍不住把手背在身后,紧紧抓住桅杆,好让自己从溺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乐连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担忧不已,不住地问:“要回船里歇歇吗。”
江纵勉强摇头:“不用管我,我就是有点怕水。”
乐连惊诧:“你之前怎么不说?”
若是知道江纵在船上不舒服,乐连宁可一个人独自去潮海,也绝不会同意江纵上船的。
“我、从前不怕水。”江纵疲惫地合上眼睛。
他前世乘的船比旁人走的路还多,无论多么颠簸也从无不适,可如今他一见一望无边的水面,一踩在脚下无根的甲板上,难以遏制地想起前世在海中溺毙——
脚下的船支离破碎渐渐沉没,疯狂的摇晃几乎把五脏六腑全搅匀了,黑暗中无边无际的腥咸海水,一个个吞没身边每一个活人,耳边是汹涌的浪涛声,凄厉的惨叫声,那是江纵第一次感到无助,极度的惧怕和恐慌。
“纵哥,纵哥!”乐连把意识模糊的江纵抄着膝弯抱起来,江纵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乐连的衣襟,攥得骨节僵硬发疼。
江纵彻底昏过去,软在乐连怀里。
前世那个最黑暗的时刻,仿佛也有这么一双手抱着他,用温热的胸膛温暖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他那时已睁不开眼睛,五感都渐渐从躯体中剥离,隐约听见那人的嘶吼,绝望而心痛。
他似乎是在那人怀里彻底断了气,与前世人间再无瓜葛。
第三十一章 潮海
甲板上稍微有些混乱,乐连匆匆抱着江纵钻进货船内室中,敲开了随船的云游医人的卧房。
乐连的态度忽然比见了侯爷还恭敬,甚至向那位德高望重的云游医人低了低头:“云行先生,我哥不大舒服,您劳驾替他瞧瞧。”
云游医人得体微笑,放下筷子,挽袖给江纵诊脉。
云行先生垂着眼睑,侧脸温柔宁静,听说已近不惑之年,但保养得宜,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他却不是面上瞧起来那么好惹的。
这位云行先生医术精湛,足以活死人肉白骨,却极其任性,若求医的态度恭顺,他心情好了便如春风和煦,心情不好便任你生死由天,历来不论富贵强权,只要强迫他行医,必然暴毙街头,死了都不知是谁出的手。
乐连也对这位行迹神秘的云行先生有所耳闻,先生愿意搭他的货船算是赏了他面子。
云行先生诊罢脉,擦了擦手,缓缓道:“无甚大碍。只是过于恐水罢了,我还未见过如此恐水严重的病人。”先生抿唇微笑,“普普通通的溺水都无法造成这般严重的惊吓,他像曾经溺毙过一般。或许是我医术不精了。”
云行先生捡起筷子,挑起还剩一半的蛋花面,慢悠悠地吃。
“曾经溺毙过……”乐连坐在木床边担忧地握着江纵的手,江纵紧闭着双眼,紧紧抓住乐连的手指,脸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