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景缓了许久,才抬头看向这熟悉的景色,他在这个尘世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春云山,可去时却从未想过再到此地,已然是有不同的心境了。
他并无后路可退,只好摸索前路。
春云山的模样与梦中并无区别,有时候商时景站在此处,竟恍惚觉得尚时镜很快就会从树后走出。巫琅并未要求立刻见到北一泓,反倒看着他体贴十分,温声道:“今日便先好好休息吧。”
他说这话时并不强硬,却叫人无法拒绝。
商时景点了点头,目送巫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春云六绝的春云二字本就出自春云山,他们在此当然有所住处。他坐在山崖边的石桌前,手脚酸软,风中带着一点花的甜香,满山的萤虫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急急忙忙重聚了过来,无数的光点满山飞舞着。
山崖正对着明月,银辉错落,适合饮酒作乐。
商时景俯身靠在桌子上,疲惫不堪,月光柔和的洒在他身上,像条银色的披风。
上苍欲阻挡于我。
尚时镜抬头望月,明月盈盈,自有阴晴圆缺,他辗转过树下,阴影落在俊朗的面孔上。
天命应屈膝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时镜是个很狂的男人,他的这种狂气掩藏在彬彬有礼的表皮下。
希望能写出这种感觉
最后两句话可以认为是时镜一个人来理解
也可以认为上半句是时景所想,下半句是时镜接连。
这两种区别大家可以自己品味。
第四十六章
所谓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
智谋再高,有时倘若遇上无礼莽夫, 听不懂人话,听不进道理,那也是无计可施。
尚时镜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 悍勇之人有悍勇之人的能为, 他并非傲慢自大之辈,既然在修为方面无法取胜,自然会往其他地方发展。邪道邪道, 邪魔外道,他擅长蛊毒与傀儡之术,这万千萤虫都随他心意操控,万长空亦是乖巧温顺, 都可以看出尚时镜在这方面的造诣。
制作一个虚假的北一泓, 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尚时镜的住处下方就是被刨空的山腹, 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 又用了何等人情, 才建起一整座地宫。商时景只窥到半点记忆碎片, 知道这地宫借了不少生死苦海的人力,倒也难为尚时镜了, 这般物尽其用,丝毫不肯浪费星点。O
地宫之内七弯八拐,复杂无比,两人走了许久, 可见得山壁上生出许多奇花异草,花苞鼓鼓囊囊的,似是藏匿着什么;又转过一处,却是整片山壁都如同蜂巢那般,分布着许许多多的窟窿眼,偶尔能听见窸窸窣窣之声,叫人头皮发麻。
商时景没有多看,这地宫实际上并不是极大,全因设计精巧,才显得好似无穷无尽,他熟悉路线,就径直走了过去。地宫最深处隐隐有水声,两人刚走进甬道,便能感觉到一阵潮意,商时景忽然觉得头晕,他晃了晃头,那种虚弱感又很快消散了,巫琅恰在身旁问起:“怎么了?”
“无事。”商时景料想也许是余毒未消,并不在意,只是低声道。
巫琅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微微眯起一双凤眼,没再多言。
甬道之中黑暗潮湿,可地宫尽头却是光亮无比,无数的萤虫封存在琉璃之中,光线明亮却不失柔和,尚时镜将北一泓封存起来的东西是四面水壁,高挑的男子悬浮于空,地面升出的彩烟袅袅,似是滋润着他的身躯。
这是商时景第一次见到北一泓,却见他眉目刚毅,素巾葛衫,生得倒是寻常,但见神态异常平和,倘使递过一把拂尘,倒更像个道士而非是剑客。
商时景的心微微一颤,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低头一瞧,却见那水壁淌下的水漫到了足尖,下一刻便失去了神智。
“中了离魂的毒还敢这般托大,我真是不知,他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双眸再度睁开,尚时镜退后两步,拈指掐诀,使得覆水重收,四面水壁往上方冲去,融入顶层的阵法纹路当中,那精致美艳的眉眼里带上轻浮笑意,喑哑的嗓音缓缓拖长了腔调,黏连欲断,销魂入骨。
祝诚的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离魂索命,凡人吃上一记便要魂飞魄散,可对于修士而言,却只是魂魄不稳的麻烦事。巫琅找来安魂草为他解毒,本来只要过段时日便可相安无事,哪知又自投罗网,来到地宫之中。
无法进入幽冥,在世上飘荡至消散的孤魂野鬼并不少见,尚时镜自然不可能不留后手,他只是没想到,商时景竟会这么快就入局。
巫琅站在不远处,神态冷淡,缓缓道:“这究竟是不是北一泓。”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尚时镜脸上带着甜腻柔软的笑意,他往前走了两步,那水壁一遇上他便自动撤离开来,他好似抓着什么猎物那般掐着脖子将高悬于空的男人扯了下来,北一泓的傀儡双膝跪地,头微微低垂着,温顺的由他支配着。
指尖挑起下颚,尚时镜反复打量着这具傀儡,缓缓道:“可惜了,我本还想拿他戏弄戏弄知息。”
巫琅冷笑了一声,并未说些什么。
尚时镜温柔的抚摸了会儿傀儡的脸,柔声道:“不过我知道,兄长心中自然是很不赞同的。”他没多犹豫就拧断了傀儡头颅,破裂的皮囊口爬出一只金蚕蛊来,他遗憾的伸出指尖去逗弄那个小家伙,缓缓道,“他对我百般提防,却从不质疑自己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是否掺假,这般天真善良,倘若早生几十年,他与北一泓相遇,知息怕是有对手了。”
傀儡之身燃起了无名火焰,不多时被烧成灰烬,被水吞噬,水壁如同倒流瀑布一般继续倾斜着,守护着虚无之物。
尚时镜千算万算,的确未曾想到商时景竟会带着巫琅前来,竟也不怕惹出什么变数来,害得要毁去自己一步好棋,不过如此行径也只是徒添些许麻烦,倒不足为惧。
你看,天真之人的真诚善良,总是如此可爱讨喜。
倘若商时景更心狠些许,尚时镜也不会这般敷衍应对,他也始料未及,只不过抛出北一泓这个诱饵,对方便乖乖上当。
不过兄长……如今怕是很不高兴。
即便冷情厚颜如尚时镜,当场被巫琅抓包也会略感尴尬,是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当初巫琅救他出苦海,给予他体面与尊严,尚时镜到底是人,无论他本性如何,他心中仍对巫琅存有感激。
他与詹知息本质并无区别,詹知息总是想着自己要是能管好生死苦海,那么北一泓便不会死;而尚时镜也是如此,只要巫琅看不到自己的手段,那就不会惹对方生气。
即便对方心知肚明。
当时商时景问出尚时镜隐藏许久的问题,巫琅的神色那般温和可亲,简直像是第一次爱怜什么稚嫩的幼兽那般,他说:我的牵挂是你们。
这并不是谎言,起码有大半不是,尚时镜一清二楚巫琅的仁慈与残忍并存,“你们”这两个字足够意味深长,春云六绝其余五人对他是同等的重要,没有谁多谁少之说。想要看巫琅为兄弟之情陷入犹豫不决的境地,怕是等自己掉脑袋来得更快一些。
尚时镜对巫琅而言,只不过是比寻常人重要一些,但与南霁雪、张霄、詹知息、风徐来这四人并无任何区别。
所以巫琅才会冷眼旁观商时景走向自己的末路。
所以他才会看出端倪却并不做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