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第7章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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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予沛嗯的一声,道:“刚接到鲁录事的奏报……”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折子,扔到桌上:“你瞧瞧。”
齐无伤一眼扫过,不禁大怒:“这姓鲁的录事该狠狠一顿板子赏下去,写这许多废话!”
但见洋洋洒洒好一笔馆阁体,千余字的折子,前三百字问太子安,后五百字颂太子德,中间夹叙夹议的赞美太子英明睿智,涉及穆子石的满打满算不过区区三五句话百十来字。
齐予沛无可奈何的笑道:“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不是监察御史。”
齐无伤一言以蔽之:“他可是个屁精。”
“屁精有屁精的用处,我原不该用他去查事,错在我。”
齐无伤只得按捺住性子,又细细看了一遍,道:“刑克父母,天煞孤星……想不到这清平侯竟当真如此轻信相士之言。”
齐予沛道:“穆勉有忠直之名,却伪善迂腐,又自诩清高,穆子石生来便注定不得他的欢心了。”
指着奏报上的一行字:“穆子石生母本是女奴,身份卑贱,却有惊人的容色,而且不出你所料果然是蒲满乌人。当年蒲满乌一族被兀林所灭,族人十死八九,但有几十名美貌少年以及一些王族贵女,被商贩从塞北带入大宁,穆勉便是那时买下了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
齐无伤略有动容:“丹华翎?这名字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齐予沛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么?为什么?”
齐无伤懂得塞外众多部落的语言和风俗,道:“丹华翎意为: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据说只有部落中最美丽最纯洁的王族处子才能以之为名。”
齐予沛奇道:“那丹华翎老了呢?嫁人了呢?”
“丹华翎不会老,更不会嫁人……”齐无伤眉头锁着,眼眸中掠过一丝悲悯:“丹华翎是部落中挑选出侍奉苍穹之神的圣女,任满十年后,族人齐聚点起大火,将这一任丹华翎活活烧死,再挑选出新的丹华翎。”
齐予沛毛骨悚然:“难怪叫做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蛮族确是毫无人性。”
齐无伤喝了口热茶,道:“丹华翎虽沦为女奴,却也算得是逃出生天,免了火焚之刑。”
齐予沛正待说话,却见穆子石翻了个身背冲床外,呼吸匀净继续熟睡着,不禁笑着低声道:“子石的身世,称得上一个奇字。”
复又轻叹一声:“穆勉一向讲究礼法,能将个异族女奴纳为妾室,丹华翎的容貌自是出类拔萃……只不过,穆勉只要美色,却不想要一个有着蛮夷血脉的孩子。相士之言,想来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齐无伤不屑道:“这等人最是虚伪无聊,既喜欢了一个女子,又瞧不起她的身份,连自己与她所生的孩子都百般厌弃,丹华翎若早知道,还不如干脆别生下子石,或者当年就死于乱军之中,反而痛快!”
齐予沛略一沉吟:“也是,穆勉若不想要这孩子,丹华翎怀胎十月之间,有的是办法让这孩子生不出来,何苦生而弃之?真是古怪……”
齐无伤挥挥手,剑眉微蹙:“改天你宣他进来仔细问问不就是了?”
齐予沛一想也是,就暂且撂开此事,笑着拉了拉齐无伤的手,道:“三哥,子石你还得帮我再照顾几天。”
齐无伤愤然:“我不,我哪会照顾小孩儿?东宫是你的地盘,你自己不管叫我管?”
齐予沛软语解释:“这几日少冲着凉了有些咳嗽,母后大是忧心,我怎能再用更换伴读一事烦她?”
“再说了……”齐予沛憋着笑,很认真的说:“他不是你家的小世子么?”
齐无伤一掌拍上桌子的同时,齐予沛飞快的逃出寝殿,笑声良久不散。
穆子石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只用力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到枕头上,打湿了一小片素缎枕巾,丹华翎、丹华翎……原来母亲的名字这么美丽,这是自己长到六岁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醒来,便有数个小宫女带着甜甜的笑容为他洗漱打扮,在此过程中,很被吃了几口嫩豆腐。
一个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脸蛋:“小世子白净,穿红狐皮袄最好看不过……就跟那画儿里的金童一般无二。”
另一个一把拉过手来,摩挲着脑袋:“我真想啐你,世子殿下喜欢素淡沉着的颜色,你竟把小世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俗气?”
“你懂什么,小孩子嘛,穿亮色才招人喜欢呢,小世子,你说是不是呀?”最胆大的便是碧落,偷眼一瞧齐无伤不在,啵的一声在穆子石脑门上亲一口。
那两个齐齐娇叱,推搡着笑闹:“唉哟你要死了!你敢不敢去亲世子殿下呀?”
穆子石安静乖巧的任由折腾,一双眼却灼热的盯着门口,那里半藏半露着齐无伤半明媚半忧伤的脸。
明媚的是自己魅力出众被一群小女子这样嚼舌头,忧伤的是自己的清白名节就此毁了……但群雌猛于虎,纵是勇冠三军的齐无伤也不敢轻撄锋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乐得花枝乱颤耳切切听着她们说得珠落玉盘。
宫女们好容易帮穆子石穿上一身宝蓝色滚黑貂的衣衫,又帮他穿好棉靴梳好头发,结束得利落了,一人一口亲在脸蛋上:“小世子啊,来照照镜子,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穆子石脸都要被亲肿了,见齐无伤很没种的不敢上来营救,心一狠暗道你不仁我就不义,当下仰起脸,眉眼弯弯的笑着:“姐姐们好看,我很喜欢!”
手一指门口,天真无邪得让人心肝儿痒痒:“他也肯定觉得姐姐们好看!”
几个小宫女一转头,又惊又喜,齐刷刷的屈膝行礼:“奴婢参见世子殿下!”
齐无伤轻咳一声:“免礼!”
说罢急如闪电的冲进来,一把拽过穆子石,扛在肩头又冲了出去。
身后碧落啧啧赞道:“殿下待小世子真是疼到了心坎儿里呢。”
听得齐无伤差点一跤绊倒摔死过去。
宫里是呆不下去的,齐无伤只能带着穆子石四九城的流浪。
糖葫芦羊肉汤大馅儿饺子杏仁茶,蜜饯果栗子卷醪糟汤圆松子糖,穆子石固然吃得神魂颠倒小脸胖了一圈,就连齐无伤也借机大快朵颐不害臊的胡吃海塞。
宸京城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繁华热闹,杂耍投壶傀儡戏,弹词大鼓皮影画,穆子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雀跃大笑之际,倒难得的像个六岁幼童,齐无伤也是目不暇接,见穆子石笑容,更是心中欢喜。
绕过一条街,穆子石手里举着一串足有两尺的糖裹沙苹果,突地不动脚了。
齐无伤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街角有一供孩童射箭的摊铺,竖着几个靶子,一旁桌上放着利物,无非是些玩偶糖果,但这铺子既能拉弓射箭,满足小男孩儿舞刀弄枪的梦想,射准了又有彩头,一群小孩登时被吸引着咬着手指围了一大圈,纷纷跳着嚷着跟身边大人要求试箭。
虽跟穆子石相处不过区区数日,齐无伤却知这孩子断不会出口央求,看他满眼艳羡渴盼之色,心念一动,道:“小鬼,我们打个商量?”
穆子石不说话,一双眼流光溢彩的凝视齐无伤。
齐无伤拍拍他的脸:“你要吃什么要玩儿什么,就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你的眼睛可不是嘴,我总看你的眼神也很累啊!”
穆子石沉默片刻:“我说出来有用么……无论我说什么,都没人在意的。”
齐无伤摇头:“就算没用,总不会掉层皮少块肉吧?”
穆子石瑟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却抿着嘴不吭声。
齐无伤心中暗惊,看样子这孩子不知吃过多少暗亏,若在穆家再留个几年只怕不死也废了,想了想,弯下腰抱起他放在肩头,岔开了话题道:“这样看得清楚些。”
几步走近那射箭摊位,扔下一锭银子:“十箭!”
那老鼠胡须的老板一看这锭银子莫说十箭,射十天半月也够了,忙异常热情的欢迎这俩冤大头:“来来,这位小公子,只要十射八中,便可得一罐蜜饯,十射九中,那里的彩陶随你挑,十射十中就能得玉佩啊!哈哈哈!”
齐无伤取过一张弓,见弓身木制长尺余,甚是简陋,箭头倒是三角状的熟铁。木靶在十步之外,中间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充做靶心,看似极易射中。
但齐无伤伸手一挽弓,便知个中玄机,弓弦过软,以孩童膂力,往往箭不到靶便已坠地,当下暗笑一声,也不点透,只放下穆子石,将弓箭交到他手中:“玩儿吧!”
穆子石刚才看别的孩子射,已学了个似模似样,一手握着弓,一手拉弦搭上箭,却抬头看一眼齐无伤:“是这样么?”
齐无伤踢了踢他的一腿膝盖,一抵他的后腰,道:“站好!”
又校正他手臂肩头,良久方道:“勉强算是行了。”
穆子石已出了一身汗,一箭射出,却掉落在三五步外,不觉大是羞惭,拿着第二支箭,不知如何是好。
齐无伤蹲下身子,笑问道:“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
穆子石迟疑片刻,又看了他半天,很小声的说道:“要。”
一个要字羽毛般拂过心头,齐无伤眉目飞扬,双手环绕着穆子石,助他掌握好动作和拉弓放箭的韵律,但见一箭平平射出,虽未中,却也触到了木靶。
穆子石格格的笑出了声,脸颊漾出粉粉的红晕,明珠生辉般夺目:“我会射箭了!”
齐无伤正色道:“你离会字儿还差十万八千里。”
穆子石鼻子皱了皱,偷偷哼了一声,又射出几支箭,无一上靶,他倒也不急不躁,只顾一箭一箭认认真真的放,自得其乐。
最后一箭时,齐无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骂道:“可真蠢到家了!你这打不死耗子的力气,这样射只能砸晕一两只蚂蚱!你就不懂得斜射借力么?”
说罢攥着他的手拉开弓,准备重现一下昔日烽静王一箭平塞北的雄姿英发,谁料弓弦刚一拉足,崩的一声,连弓身带弓弦都断为两截!
老鼠须老板吓了一跳,一群孩子却已大声欢呼起来,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夯货:“大哥哥好大的力气!”
“比我家阿花力气都大!”
“不对!你家阿花上次还被我家旺财咬断了一条腿,我看大哥哥比旺财厉害!”
齐无伤平静的抛下断弓,拉着穆子石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穆子石一边嘴角翘着,忍笑忍得很辛苦。
待两人钻进一个包子铺吃三鲜大包子喝羊杂汤的时候,齐无伤还是神情哀伤泪往心里流,穆子石掰开一个大包子,虽舍不得但还是递给他一半,并安慰道:“谁说旺财一定就是条狗?也许他爹爹就叫旺财呢?也许他爹爹就喜欢咬人的腿呢?”
第8章
这天齐少冲小恙痊愈,皇后洛氏长出一口气,两仪宫中伺候七皇子的个个都有厚赏。晚膳时候更是搂着齐少冲,一边亲自喂他,一边柔声说笑。
大宁立国百余年,盛世气度堪称海纳百川,人才济济更如过江之鲫,而奇人异事也如星斗宿列精彩纷呈,皇后洛氏便是其中的鳌头栋梁,朝野直到如今仍然孜孜不倦津津乐道。
洛氏出身着实寒微,其父只是城门小吏,其母却是商贩一流,洛氏从小有殊色更兼心机深细,不习女红厨艺,只学经史子集,年及笄时,春游踏青巧遇当地县令,洛氏攀花一笑,不出数月,一跃而成县官继室,持权府中,更喜干预政务,有过目不忘之才,能谋善断,不让须眉。
谁料不过三年,县官一命呜呼,洛氏也不怎么悲戚,跟自己爹妈说,看来这一县之长配不得我,我的姻缘想来是在宸京。
她爹垮着脸就哭了,你以为你能嫁王侯还是一品官啊?城东的张财主刚死了老婆,能要你就不错啦。
她娘多年行商胸襟不凡,不强迫女儿扼杀梦想,塞给她一袋银钱,去吧女儿,争取超过你娘,嫁给宸京守城门的官儿!
洛氏不负所望,凭借难得的才思,二嫁归于翰林院学士兼正三品太子宾客,当时齐谨尚是太子未曾继位,一日逢洛氏惊鸿一瞥——洛氏之美,不止五官精致如切如磋,更带着种不安分的气息,迥异于寻常女子的贞静娴雅,一派明媚鲜活,极具杀伤力,是玉盘里滴溜溜流转的明珠,张扬跋扈的宣泄自己的动人夺目。
见惯了仕女贵妇的齐谨,仿佛身处水墨沉寂的山水,突遇一只用色大胆绚丽的彩雀。
齐谨心醉神迷,回东宫便写下四个字:流华耀日。
待齐谨登基,洛氏便自请和离,齐谨继位第四年,迎娶洛氏于两仪宫,结发册立。
自此这一段三嫁传奇民间宫中甚嚣尘上,无数再嫁之妇娥眉耸参天的信心满满,亦有不少迂腐之徒喋喋不休感慨世风日下,不过这些都丝毫不影响洛氏集宠爱于一身,也集怨妒于一身。
深宫中种种小手段如同鞋里的沙子,隐秘难防却让人身心俱疲,而最后一击便如暗林毒蛇水底恶蛟,致命之余,不见端倪首尾。
洛氏怀着齐予沛时,就屡屡遇险,到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几乎一尸两命。
齐予沛胎里受过损伤,打小泡药罐子里,齐谨大是怜爱有加,只把别的皇子都抛诸脑后,好容易长得大了,容貌正与洛氏如出一辙,个性渐显,却比洛氏更沉稳内敛,齐谨疼到了心尖子里,但不知为何,洛氏对他却一直淡淡的,所有的拳拳爱意三春之晖,尽寄于后来所生的齐少冲一身。
齐予沛见洛氏此刻心情甚佳,便趁机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