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7章

洛氏细心的把齐少冲嘴角汤渍擦净,轻声道:“什么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为少冲佛前供一盏七斤的海灯罢。”

齐予沛含笑答应了:“便是母后不说,儿臣也会如此,再为七弟求一平安符,请主持方丈亲自加持开光可好?”

洛氏展颜一笑,颔首道:“极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齐予沛道:“儿臣想换掉范丰这个伴读,让清平侯家的穆子石进来。”

洛氏秀眉微拧:“范丰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选他当伴读,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齐予沛低头受教,静了一静,方道:“范丰年已十四,儿臣看他志向远大,便想着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备考几年,将来中举登科,点个堂堂正正的翰林,于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记着儿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银勺喂齐少冲一口羹,齐少冲不过三岁,正是好动的时候,坐在洛氏腿上扭来扭去,一时张开胖胳膊,奶声奶气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样中有几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轮廓却更像齐谨,虽不及齐予沛精致清俊,但圆头长脸骨骼清奇,更显皇家福泽。

齐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饱了?病了几日,脸儿都瘦啦……”

齐少冲避开洛氏追上来的一勺银鱼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脸又白了。”

洛氏最喜闻乐见的事莫过于太子疼幼弟,见他们兄弟搂在一处相亲相爱,欣慰无比,佯嗔道:“少冲乖乖的坐好,母亲跟你哥哥有话说呢。”

齐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面前从来只自称母后,心中微微一酸。

却见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说的也是,不过清平侯只是个闲职虚侯……太子伴读虽无官无品,却是你将来的左膀右臂,该慎而重之百里挑一,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难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齐予沛略一迟疑,轻声道:“母后,若论家世,顾氏吴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脸色一沉,目中却有冷静的嘉许之色:“很好,太子,你接着说。”

齐予沛款款道:“高门巨室虽是世代传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势一世,说到底,势由人定,得先人庇荫,虽能任职清显,必不可久。”

窗下香炉里焚着的沉水香袅袅逸出细腻温馥的气味,洛氏凝神端详着齐予沛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神中有温柔的痛楚一闪而过,却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资质,竟能让太子青眼有加?”

齐予沛一言低声说来,却似千斤重锤落于金钟:“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唤来贴身大宫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寝。”

齐少冲十分懂事,跳下齐予沛的膝头,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母亲,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温婉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他的鼻头:“去吧,少冲可乖了。”

打发走了小儿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烟的一双眼冷冷灿灿:“你且跟我说说这穆子石。”

齐予沛对自己母亲没有半分隐瞒,仔仔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东宫偏殿,三哥正照看着,母后若想见见,我这就传他过来。”

洛氏想了想,道:“只怕年纪太小了些。”

齐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纪小有小的好。落难的狗从小捡回来养大了,格外听话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叹道:“予沛……”

母后极少称呼自己的名字,齐予沛霍然抬头,眼神中有浓烈的惊喜之情濡慕之思,颤声道:“母亲。”

洛氏手指微张,略往前伸,似要触摸齐予沛的脸颊。

灯影月色极铺张华彩的弥漫满殿,四壁皆静,一时只闻更漏之声,齐予沛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

只片刻工夫,洛氏回过神来,五指慢慢蜷起支着下颌,声音寒凉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极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诚,心机深险,失之厚道,所以母后一直待你不亲,你怪不怪我?”

齐予沛心往下沉,强笑道:“母后你说什么?儿臣听不懂。”

洛氏摇头道:“若当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从小就弱,将来多半跟我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母后对不住你。”

齐予沛忙跪倒:“母后言重了!”

洛氏扶起齐予沛,温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虑得很周详,就按你说的办。”

齐予沛一喜,笑道:“多谢母后恩准。”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丝倦意,道:“再过个两三年,少冲身边也该放伴读了,嗯,穆子石比少冲大不了几岁,且先看看,这孩子要是当真如你所说的出众难得……将来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给少冲罢。”

齐予沛愕然,只觉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五脏六腑瑟缩成一团,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良久,答应着低声道:“母后说的是。”

顿了一顿,涩声笑道:“只要是母后的意思,儿臣便是死,也要让母后得偿所愿。”

洛氏目光温热的水一般缓缓在齐予沛脸上流过,却轻咬了咬唇:“你记得每晚喝药,早些歇息,莫伤了身子……天也冷了,千万别着凉,知道么?”

齐予沛低着头:“儿臣记下了。”

洛氏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去罢。”

东宫廊道已亮起一盏盏红绢宫灯,在呜呜大作的夜风中微微摇着,似一朵朵杏花摇曳微荡,齐予沛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胧流动的灯光,似两簇火苗霍霍跳动。

透过偏殿窗棂上糊着的厚厚窗纸,依稀能看见两个淡淡的影子,耳边听得齐无伤大声说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声轻轻的夹杂其间。

齐予沛悄立半晌,只听齐无伤道:“你说你揣着个酥饼做什么?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块!”

穆子石说话时不自觉的带些软糯的撒娇意味:“酥饼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个儿,在糕饼铺子一口气吃了仨,还要带回来吃?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这个就给我吃吧!”

“……哎你别抢我的饼!我要留给他的!”

“又留给他?老四不吃这些,你前几次带回来的,他不都说不吃么?”

齐予沛心窝里一阵暖暖的温热,推门而入,笑道:“谁说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头瞧见是他,忙跑近前来:“太子殿下!”

说着双手捧着一块肉末酥饼:“你吃……”

外面朔风正起,屋里却是温暖如春,澄黄的镂空铜丝熏笼里燃着银霜炭,穆子石穿着墨绿团花的小袄,凝乳般透白的小脸热出两团红晕,虽仍是瘦弱纤细,却已有了健康活泼的孩童本色。

齐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绿在灯光下极为明澈,上好的祖母绿一般璀璨纯净,当下柔声问道:“很好吃么?”

穆子石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给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齐无伤一眼,甚是唾弃:“他已经吃八个了,肚皮会破。”

齐无伤略感害臊的咳嗽一声:“并没有那么多……再说我正长个子,不吃饱了腿疼。”

齐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会,自接过酥饼,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诏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读了。以后太傅授课,你也一起听着,若有什么不明白,可问于东宫讲官或是侍讲。”

穆子石欢喜无限,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齐予沛见他红唇轻抿,小脸蛋微微鼓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们,也可以问我。”

穆子石兴奋得恨不能就地打个滚儿,因对齐予沛敬爱而重之,不敢轻易触碰,眼珠转了转,见屋里另有个大活物,忙冲过去一把抱住齐无伤的腿,聊以发泄心中狂喜。

齐无伤纯熟自如的将他一把扛起放在肩头,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着他的脖子,两条腿悬在他胸前一荡一荡,姿势亲密而自然。

齐予沛无端觉得刺目,手里捏着酥饼,一片阴霾却迅速掠过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来,这成什么规矩?”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回射虏关。”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也是个苦逼货啊……

那啥,关于太子妈妈为啥三嫁还能当皇后,可能有些妹纸觉得匪夷所思,给大家讲个故事,西汉刘彻就是刘野猪的妈妈,叫王志【女字旁的志,懒得找了】,先在民间嫁了人还生了个女儿,后来她的爸爸妈妈出去算命,算命先生就说矮油,你家姑娘应该嫁给皇帝母仪天下嘛,这一对儿爹妈一听,就带着人去女婿家,把女儿抢回来献进宫里了,封为美人……后来生了刘彻……

唐朝也有很多宫里的妃子是再嫁的……

所以虽然瞎编,但自己觉得不算很离谱,大家当个笑话看吧,羞涩捂脸……

第9章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得回射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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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予沛面有讶色:“难道雍凉边陲有军情?”

齐无伤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道:“没有。”

“那三哥为何不多留几日?”

齐无伤剑眉微扬,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虽说严冬将至不利骑兵,但狗急跳墙狼急吃人,蛮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着脑袋抢个温饱,甚至会在边境掳掠军民充为前锋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异动。”

齐予沛尚未涉及军权,听着只觉惊悚残忍,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打法?”

齐无伤咬牙切齿的一笑,神色又是愤恨又是凶恶:“提起马刀干他娘!那时就不守了,开城门骑兵对冲就是,谁的马快刀硬谁就少留下几具尸体……对那些蛮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汤,可每年也该出去好好砍杀一回,一是以杀代练,雍凉铁骑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二来也用血镇一镇蛮族,出一口恶气!”

齐予沛乍听齐无伤爆出一句粗话,微微一蹙眉,一眼却瞧见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白痕,想是流矢划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样是天家骨肉,齐和沣比他还大上一岁,只在王府中拥裘安寝饮宴观舞,齐无伤却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声道:“三哥,雍凉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应了,却道:“你什么都比人强,但记得思虑过甚必然伤神,凡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

齐予沛听得看开一句,几乎要哭出声来,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态人前,仓促间道一声:“三哥早些歇下罢!”

转身就走,齐无伤却急问道:“这小鬼已是你的伴读了!为何还住我这里?”

齐予沛忧懑之余,也不免好笑:“他跟别人不同,这昭旭殿我赐给他住了,所以你现在是住他这里!”

东宫书房设在正己殿的东配殿,日照丰美,环境清幽,最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记事来,视野所及,不过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见,不过是空屋恶仆庖厨扫把,便是生性聪颖也脱不了见识浅短,虽在宫中住了数日,但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与齐无伤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如今头回跟着太子进书房,身后又跟着六个太监六个宫女一大串整整齐齐的,鸦雀无声进退有度,天家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得穆子石一路上紧张万分,两手捏着新袍子,几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隐约闻到书墨香气,心中又是雀跃。

忽的一眼瞥见园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绕阶盘院的不知归往何处,正奇怪着,脚底一个趔趄,眼瞅着要立仆来个嘴啃泥,胳膊一紧,已被齐予沛牢牢拽住,他的声音清澈微凉却含着笑:“真是个小孩子……”

穆子石顺势牵住齐予沛的手,亦步亦趋的小跑着紧跟不辍。

待进了东配殿,抬眼就看到书房的正上方悬着块匾额,上书“至诚明理”四个铸金篆字,古雅庄重,两旁对联是“山岳翰墨,江海襟怀”八个镏金楷书。

一壁悬大理石挂屏,一墙挂着张燃藜图,一张九尺书桌设在窗下,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侧整墙的黄花梨书架,累满了经史子集林林总总。

穆子石仰着脖子扫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读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似乎一概没有,熟人不在总是有些心虚,幸好读了一半的半熟人四书诗词等都还健在,又偷偷松了口气。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一旁讲官看他也是目不转睛。

这讲官姓乌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称才华横溢,偏偏是个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张八面透风的嘴,上司厌之,同僚远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家徒四壁从不钻营结党,一心一意的当他的孤臣直臣,终于被齐谨慧眼识珠的下谕请为太子讲官,东宫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开蒙之师。

乌世桂盯着穆子石,绝不是夫子恋童,只因为乌讲官兴奋而已,终于又可以打学生手板了!

乌世桂坚持师道尊严,尊者,君臣分野在圣贤之道面前荡然无存,严者,不打学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说白了,乌夫子有点儿虐待狂倾向。

不料齐予沛不光天赋惊人,更能律己尊师,乌世桂虽严苛但最多鸡蛋里挑挑鸡蛋壳而已,却不是蛮不讲理愣要在鸭蛋里挑出鸡蛋壳的缺德,因此手执特制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没寻着一个可打太子的机会,欣慰之余,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读范丰聊以解痒。

范丰无数次捧着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过他也不笨,苦学数年,自问下场应试则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脸的求了个“归家养病”的恩典,一溜烟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门大户,乌世桂也不能出宫去追杀缉拿,毛竹板子如剑在鞘中,不得尝肉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见到新伴读粉团团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着羊奶捏出来的,登时喜不自胜的手痒,涮了涮嗓子:“天地君亲师,你见着我,竟不行拜师礼?”

他语气严厉,穆子石却是心头一震,两年前穆勉为他找了个夫子到别院上课,但不过一年又令夫子离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为从此再没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时这夫子一脸庄肃凛然的模样令自己拜师,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个头,虽腰身头颈的动作未必标准,但个中诚意却是昭昭朗朗:“学生穆子石,拜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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