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老掌柜这家客栈做了三二十年,算得上老店子了,自然不愿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坑客人,再说这半大少年眉眼间看着就不含糊,当下称给穆子石看,指着戥子上的星,道:“这里是一两的星,这是一钱的星,是吧?您瞧,准准的四钱,住两日尽够了,晚饭要吃什么,一会儿跟伙计说,给你们小哥儿俩送房里去。”
穆子石把戥子的用法默记心里,道:“老伯称得再准不过,既如此,我们就住两日罢!”
一手拉着齐少冲,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伙计唤作王三的去了。
路上穆子石悄声问齐少冲:“你刚才注意看那戥子了么?这些咱们都得学起来,往后也许用得上。”
齐少冲顿时很紧张也很自责:“我没注意!”
穆子石开口就想痛损他几句,硬是忍住了,和颜悦色道:“算了,我回头教你……肚子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
齐少冲见他没生气,眼睛弯了弯,乖乖的低头沉思晚上吃什么,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先蹲一下茅坑,先肃清腐败,方能补充簇新人才。
到了后院,王三打开一间房:“二位小爷瞧瞧,可满意不?”
穆子石见那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两椅,但被褥厚厚的,没什么怪味道,窗户又糊着棉纸,屋角还有个火盆,想来不会冷,忙放下包裹,笑道:“挺好的,辛苦小二哥。”
齐少冲离宫第一宿住的是破庙,从九重天一下子就打到十八层地府,此刻能回到人间得一暖屋,自然没有二话,只道:“做些菜送过来,还要几桶热水。”
王三答应着,笑道:“小爷,给您二位溜份儿肉丸子,炖半条肥羊腿,炒个素三鲜,白米饭管够,您看呢?”
齐少冲听了觉得甚是新鲜,道:“那便这样。”
穆子石却迟疑了一瞬,问道:“这些……得多少银子?”
王三见这大的颇有些精细,忙打叠精神算给他听:“肉丸子二十文,是咱们店大师傅的拿手菜,冬日里素三鲜贵些,算您三十文,羊腿嘛,小砂锅炖出来,喷香稀烂,好吃得打耳光都不肯撂筷子的,五十文顶便宜了,一共一钱银子,大米饭白送,还送您白菜脂渣儿汤。”
王三生得憨厚,口舌却伶俐得很,一番话说来绘声绘色,羊肉的香味几乎都飘出来了,齐少冲听得偷偷咽了口口水,小肚子又是咕噜一声。
穆子石看了看他直放光的眼眸,叹了口气:“银子回头柜上结算,成么?”却是怕这一钱银子里有虚头被王三贪了去。
王三没半分不乐意:“该当如此,小爷您放心,本店开了快四十年了,断乎没有偷着揩油的伙计,我要是伺候得您舒坦,就赏两个跑腿的小钱,若是不好了,您尽管告诉掌柜的!”
话说得这般透,穆子石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往王三手里一塞,笑道:“劳烦小二哥,帮我拿个戥子过来,饭菜做好了,也一并送进来……若是方便,再帮我买两身里衣。”
说着又摸出十来个铜钱:“这个……给你打点儿酒喝罢!”
待王三出门,回头恶狠狠一瞪齐少冲:“回头银子花光了,你饿肚子的时候可不准哭。”
齐少冲却不怕:“花光了再挣,方才我看到镇子东头就有人摆摊写书信,当年我母亲从江南只身走到宸京,只带了三两银子呢。”
穆子石一怔,想不到一个尊贵之极不历世事的皇子,竟有如此随遇而安逆境愈进的心境,不禁刮目相看,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是……”
转念一想,从怀里掏出房契,仔仔细细的给齐少冲贴身放好:“若是我俩不小心失散了,你拿着这个,自己去庄子里等我。”
齐少冲道:“我收着这个倒没什么,但咱们一定不能走散的。”
穆子石笑着不答话,一时王三送戥子、热茶水、饭菜过来,两人趁热吃了,羊肉炖得确实酥烂,素三鲜也炒得脆生生的清爽,溜丸子又酸又甜,虽是民间普通吃食,卖相也不精致漂亮,味道却比宫里的浓烈咸香。齐少冲两日没好生吃饭,胃口大开,一顿风卷残云,吃得肚儿滚圆,方打了个饱嗝儿:“好痛快!”
穆子石心思重嘴里没味儿,就着菜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关门闭户,小心翼翼的取出所有银两,用戥子反复称了两回,齐少冲抹了抹油嘴,一旁看着学着,道:“这戥子也不难用……你数银子干什么?”
穆子石将银子分为数堆,两人的包裹里放一部分,褡裢袖袋里放一部分,道:“一共四十七两三钱,你算算够不够支撑咱们到庄子?”
二人不曾出过宸京,但都看过天下诸州的详图,山河地理不说了如指掌,却也算得上胸有成竹,齐少冲听穆子石带着些考较的意思,忙凝神深思,半晌掰着手指头细细述道:“那庄子在夏深两州西边的交界处,再再往西北去,过一座绵延百里的南柯山,便是雍凉了……”
“哥哥,你当年置下这庄子当真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两州交界本就官府难查难究,那儿离雍凉又近,若要联络烽静王的话,再方便不过!”
话音未落,穆子石受到惊吓也似,仓促的看齐少冲一眼,脑中骤然闪过齐予沛那双眼眸,秋水寒烟月映春江,与洛氏何其的相似如出一辙?
脑中凭空泼了盆冰水般,已经澄明如镜,齐予沛早在安排下这个庄子时,就已料到今日之祸,他死得虽情愿却不甘心,默不吭声给了洛氏最狠毒的报复,不惜扰乱世间更不在乎江山动荡!
齐少冲见穆子石脸色苍白得可怕,急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穆子石啊的一声,勉强笑了笑:“没有……嗯,我哪里未卜先知了,只是凑巧罢了。”
心里暗暗决定,这个秘密必须死在自己这里,齐予沛绝不容世人众口悠悠的指摘轻辱。当下定了定神,敲了敲桌子道:“你还没算完呢,不许打马虎眼,快!”
齐少冲挠挠头,道:“过了凌州和景州便是夏州了,凌州七府十八县,景州更小些,五府而已,咱们沿官道走,一进夏州就往西,途径六个县便能到那处庄子……满打满算一千几百里路,三四个月必定到了,银子一天按三钱使,也尽够啦!”
穆子石听了,抿着嘴笑道:“算得很好,挺细致的,数目也没什么错。”
齐少冲却很是疑心:“我不信!你笑得坏着呢,必然有鬼。”
穆子石忍笑道:“你是打算这一路咱们都走着去?”
齐少冲一愣:“对哦,我们可以搭过路的马车!”
穆子石摸了摸他的脸,叹道:“少冲,你心性坚忍也识时变通,但毕竟年幼又不曾吃过苦,若是日日风餐露宿的走上三二十里,只怕不出十天就得生病,你看这才不过两日,下巴的肉都没了……不过多长些心眼少长些肉也不错。”
齐少冲缩缩脖子:“不会的,我已经两年不生病了!”
穆子石不加理会,只道:“而且你还忘了算好些账,咱们三四个月难道就不用买些新衣鞋袜?进城出城也要缴纳城门税,万一再有个什么事,比如银子丢了?比如病了要请大夫买药上不得路?比如遇上大雨雹子耽误了行程?甚至……官府严查封锁城门?”
齐少冲越听脸色越坏,待穆子石说完,他嘴角已经跟下弦月一样了:“是啊,那该怎么办?”
穆子石见他垂头丧气得可爱,忍不住逗趣道:“放心吧,反正现在是冬天,没了银子也有大把的西北风可以喝。”
齐少冲欲哭无泪,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也这样跟齐予沛说话。
穆子石却端正了容色,道:“夜长梦多,咱们还是早一日到庄子早一日安心,明儿我就问店掌柜,黄泥镇有没有去凌州的大车,只要进了城,咱们尽量搭车急行……但州府交界处,若寻不着过路车马,咱们只能自己走,少冲,你得熬过去。”
齐少冲用力握着穆子石两根手指,道:“你也是,我们一起!”
穆子石静静凝视着他,眼底慢慢蒙上一层晶莹的水光,齐少冲心中奇怪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感动得哭了,却听穆子石勃然大怒道:“你把我的手捏得疼死了!”
这客栈里的伙计着实勤快,一会儿王三就来收拾了碗筷送来两大桶热水并皂角等物,又有簇新的两套棉布里衣:“用完了您就喊一声,我再来把桶提走,大冷的天,洗个澡舒服。”
齐少冲笨手笨脚,离了人伺候活像没了爪子的小老虎刚出壳的小鸡崽,湿淋淋的站在桶里,貌甚无辜:“哥哥……我不会。”
穆子石满心满意的打算就这样晾着他,但一想他若冻着还是得自己服侍,只得咬牙切齿卷了卷衣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你除了会吃饭,还会干什么?”
说着舀起一瓢水冲他的头发,又用皂角揉搓。
穆子石幼时衣食住行一概都是自己动手,如今不过重拾旧忆,虽有些生疏,却也很快就利索起来。
齐少冲光溜溜的挨了这几句,感觉比平时更加羞耻,从头皮一直红到了脚底,嘟囔道:“你就不能等我穿上衣服再训斥?”
穆子石恶狠狠的搓着他的背,声音却是金玉清朗云淡风轻:“我训你难道还要沐浴焚香查一下黄历摔块龟壳卜个卦,再挑个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齐少冲耷拉着脑袋:“不是……”
穆子石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转过身!”
齐少冲抹了抹脸上的水,乖乖转过去,却听穆子石琅琅道:“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你不智在先,此一错也,我明言相告,你却不能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此二错也,待狡赖而辩,辩又不能胜,尚心存怨怼,此三错也,你可知秦恶闻其过而亡汉好谋能听而兴的道理?可知改身之过迁身之善谓之修身?可知……”
齐少冲迫不及待的披肝沥胆的痛不欲生的大声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第43章
两人这两日奔波劳累食宿不安,此刻洗得干干净净钻进厚厚的被子里,终于得一安稳床铺,脑袋挨着脑袋,只觉身入云端一般,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穆子石穿好衣服,就要去找掌柜的问车马一事,齐少冲歪着头打量他:“你最近怎么喜欢眯眼睛?你睫毛又长又密,再眯着眼,我都瞧不清楚你的眼珠子了。”
穆子石凑近他,突然睁大眼睛,但见宝光流动华美璀璨,齐少冲却不觉其美只觉惊吓:“我……我没说什么,你别骂我……”
穆子石气道:“谁要骂你了?你又不是不知我瞳有异色,若被人见了容易记住,万一因此走漏行踪身份,被齐和沣的密探捉到那可就糟了。”
齐少冲恍然大悟:“难怪……我还以为你被沙子迷了眼。”
想了一想,拍手道:“反正你生得秀气漂亮,要不干脆带个面纱作小姑娘打扮,岂不是更加掩人耳目?”
话一出口齐少冲就觉得不妥,偷眼一看穆子石白里透青青里发红活像个结霜柿子的脸色,更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已做好了被一顿狂风骤雨彻底肆虐荼毒的准备,穆子石却默然片刻,行若无事道:“走吧,咱们去找掌柜的,顺便出去茶楼坐一会儿,听听有没有宸京的消息动静。”
齐少冲惊疑不定,他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当即问道:“啊?你居然不骂我?你是不是气糊涂啦?”
穆子石淡淡道:“你又不是四哥,你说什么我何必放在心里?”
没挨成骂,齐少冲松了口气之余,却又有一口有点儿酸有点儿苦的气憋在胸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穆子石出门。
老掌柜扒拉着算盘,很热情的招呼:“两位小公子睡得好吧?我们这客栈虽不大,住着却是清净舒服,这一路去凌州的熟客都住这儿。”
穆子石忙笑问道:“我们兄弟也正要往凌州去,敢问老伯,黄泥镇可有车马载客去那儿?”
掌柜一摸山羊胡,道:“这你可问对人啦,黄泥镇就屎壳郎大的地儿,哪有专门的车马店?但北跨院儿住着的客商中,倒有一队明儿一早赶往凌州,你们若是愿意,给些个车马钱,我给你们说去!”
穆子石大喜:“劳烦老伯费心!”
齐少冲一躬身聊表谢意,车马一事既定,两人也就安心出了客栈四处逛逛,茶楼酒肆消息最是灵通,穆子石打听了镇上最大的茶楼所在,两人沿街慢慢走过去。
一路穆子石都半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一句话不说,齐少冲心中惴惴,却也不敢问。
到得那家茶楼门口,却见街对面有个卖糖人的小摊子,一个小炉子里熬着糖汁,前面一个木架,架子上层插着些做好的糖人,下层搁着块光洁的石板,另有一只舀糖稀的小勺,一柄铲糖人的铲刀。
穆子石立住脚步,突然开口问道:“你吃过糖人儿么?”
齐少冲摇头:“在朱雀街见过,可冯毕……就是两仪宫的龙朔卫首领,说糖人儿脏,不让我吃。”
穆子石道:“我就吃过。”
齐少冲问道:“四哥买给你吃的?”
穆子石好像有几分得意,道:“不是,他也不让我吃这个……是齐无伤陪我吃的,我们吃的还是猴拉稀呢。”
斜睨了齐少冲一眼:“知道什么是猴拉稀么?”
齐少冲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很羞愧,小声道:“不知道。”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哥哥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妹妹走到糖人儿摊子前,两人衣衫普通,神色却是高高兴兴的,阳光在红扑扑的脸蛋上跳跃,那小妹妹笑着喊道:“要吃大金鱼!”
那做糖人儿的舀起一勺糖稀,和气的笑道:“就来条大金鱼,还吐泡泡,成不?”
说着轻抖手腕,金黄透亮的糖汁拉出光滑的线条,在石板上迅速勾勒出一条金鱼的模样,摇头摆尾,手顿了一顿,金鱼眼睛便鼓得大大的,活灵活现起来。
齐少冲看得目不转睛,嘴都张开了,只觉这糖人小贩的手上功夫,比起齐无伤好像也丝毫不逊色。
金鱼做好,小贩用支长竹签粘好一铲子抄起,递给小姑娘,那哥哥便从怀里掏出四个铜钱,又对小妹笑道:“等过年的时候,给你买个猴拉稀!”
穆子石想起自己小时候骑在齐无伤肩膀上,一边吃糖人儿,一边把手上粘的糖稀偷偷抹到他头发上,忍不住轻声笑道:“猴拉稀很好玩的,先要吹出一个糖猴儿来,然后在头上敲个小洞把糖浆倒进去再封好,吃的时候得先在猴屁股上扎个孔,先吸糖浆吃,吃完再吃糖猴儿。更讲究些的还可以花两文钱买个小江米碗,对着猴屁股接糖浆,等糖浆喝完,碗也浸透了甜味,这时吃那江米碗真是又香、又甜、又粘、又糯。”
齐少冲听得悠然神往,眼睛已是亮晶晶的盈满期盼,穆子石眼珠一转:“你想吃么?”
齐少冲脱口道:“想!”
穆子石哼的一声:“偏不买给你吃。”
说着就往茶楼里走。
齐少冲一头碰上个大钉子差点儿没被戳死,怔了半晌却福至心灵的明白过来,穆子石还在为自己让他假扮姑娘的话怀恨在心,故意以此出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