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吃不着糖人儿,却也知道了他毕竟还是在意自己的,心里登时甜丝丝的,方才那股郁闷也烟消云散。
穆子石走开几步,发现齐少冲没有跟着,回头一看却见他站着满脸笑容如阳光慷慨洒落,不觉心中一惊,难道不让他吃糖人儿他就气得傻了?
两人茶楼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置办年货家长里短的话听了不少,宸京城里的消息却是一概全无,只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抱怨道:“如今生意好做,但进出城门太过麻烦,我家小少爷被盘问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真是古怪。”
穆子石与齐少冲对视一眼,均暗暗庆幸当夜当机立断的及早出城,否则哪怕只拖一天,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两人中午也不曾回客栈,就在黄泥镇随意转了转,民生百态世事纷繁,众人汲汲营营奔着温饱热闹,宸京宫中翻天覆地,却还不曾影响到他们平凡寻常的小日子。
回到客栈时天已擦黑,老掌柜领着二人去见了见次日去凌州的商贩,说定了搭车的价钱,两人回屋就爬到床上好好睡了一宿,第二日早早醒来穿衣洗漱,齐少冲很乖觉的尽量自己动手,偶有实在折腾不好的地方,穆子石一旁瞧见,自然而然的就伸手帮他一把。
虽不过短短数日,但朝夕共处,两人行动间已有默契暗生。
穆子石最后替齐少冲拍平了衣服叠出来的褶子,一不小心却从衣袖里掉出一张纸,捡起一看,正是陆旷兮开的药方,想了想,揉皱了团成一团随手丢开。
齐少冲奇道:“为什么扔了?陆大夫医术高明,他的方子你得好好留着才是,万一病了呢?”
穆子石道:“我不会病的,也不能病。”
带着齐少冲千里逃难,好比牵着条小肥羊孤身夜行大草原,自己要是一个撑不住病倒,齐少冲必然方寸大乱,若因此露了马脚出事,自己有何面目去见齐予沛?
穆子石背着包裹跨出门去,齐少冲却悄悄一弯腰捡起了那张药方塞到怀里。
两人跟着商贩的车队晓行夜宿,三日后进了凌州内城,他们路引户籍俱全,守吏也只循例收取了城门税便挥手放行。
进城后商队自是贩售货物去,二人便跳下马车。因穆子石嘴甜齐少冲可爱,更兼商队路途寂寞,这一队里倒是人见人爱,分手时领头的行商还特意给了两人一对精巧的小灯笼,笑眯眯的说道:“快过年了,到了你们二伯家就挂起来,喜庆着呢。”
穆子石欢然道:“多谢叔叔伯伯们一路照顾!你们的货肯定都能卖个好价钱,回家热热闹闹过年罢!”
挥手目送几辆车远去,两人也不敢多耽搁,趁着天色尚早,辨明了方向急急继续赶路。
除夕夜穆子石与齐少冲在凌州罗令县一家小客栈里歇宿,一身风尘满脸疲倦,这几日街头巷尾隐约听闻皇帝病重,立皇三子齐和沣为镇国皇子,又有说皇后洛氏已被废为庶人,听得这些传言,齐少冲既悲且喜,悲者自是因为宫中朝廷显然已由齐和沣完全掌控,喜者看来父皇母后都还保住了性命。
穆子石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心中却想着洛氏与齐和沣仇深似海,齐和沣一朝掌权,放她一条生路的可能无异于火中求冰海中生火。但看到齐少冲松一口气的模样,却也不明言点透。
两人安顿下来,外面已是一片爆竹声响,齐少冲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就……过年啦?”
穆子石吩咐了伙计去下一大盘饺子并做两个菜送来,笑道:“可不就过年了?治平宫夜宴珍馐满目是除夕,我请你吃白菜羊肉饺子,一样也是大年三十。”
齐少冲涩然道:“二伯父当真没有任何举动,父亲多半被齐和沣他们软禁了……子石,你说我们此生还能不能回治平宫过年?”
穆子石笑语焉焉,毫无沮丧颓废之意:“回不回宫,你都是齐少冲,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唯有沉静致远忍毅开阔,方能蓄势长志厚积薄发,无需急躁,权当历练罢。”
除夕本该阖家团圆,齐少冲平日再豁达,此刻也难免心情低落,蔫蔫儿的趴在桌边,道:“连过年都是漂泊奔波,你怎么就一点儿不难过?”
穆子石一手支着下颌,把油灯剔亮了些,低声道:“四哥一去,我根本就不想留在东宫了,流落民间有什么不好?再说你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善类,我留着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齐少冲黑眼睛眨了眨:“也是……”
却又问道:“可你过年的时候不想家么?不想你父母兄长?我看每年清平侯府都有人进宫看你呢。”
穆子石似笑了笑,眸底墨绿幽幽一闪,道:“去年是穆子瑜来看我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了句什么话么?”
齐少冲见他笑得古怪,忙摇头道:“我猜不到。但去年秋闱,他与你同科下场,听说礼部有意点他第一十八名,太子哥哥看了拟报名册,不置一词把你的卷子丢了过去令他们细读,父皇也说子石尚且不中,子瑜凭何登科?因此穆子瑜也一并落榜……想必他因此对你心存怨恨?”
穆子石道:“他恨我倒不单为了这些事。”
瞪了齐少冲一眼:“什么父皇太子的,隔墙有耳!”
齐少冲小声道:“我压着嗓子呢。”
穆子石正待说话,只听敲门声起,却是伙计送饺子进来,大托盘里热腾腾的饺子、炒菜,另有两碗加了葱花的饺子汤。
齐少冲一样一样取下放好,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钱:“小二哥辛苦。”
如今他这些举动做来,也无拘谨别扭之处了。
第44章
伙计出门后,两人一商量,干脆搬了个小杌子放到床上,饺子和菜就搁杌子上,两人脱了外面的大袄,拥着棉被肩并肩腿靠腿,边吃边说格外温暖贴心。
齐少冲饿了,囫囵塞了个热饺子,那饺子薄皮大馅儿一兜子油,登时烫了嘴,忙往下咽,又沿着喉咙一路烫到肚子,看齐少冲捂着胸口直嘶气,穆子石轻声直笑。
齐少冲伸出舌头晾着,含含糊糊喊疼,穆子石凑过去轻轻吹了两口凉气:“好了好了,缩回去吧!还没到夏天,吐什么舌头呢?”
齐少冲喜欢这种被他关怀爱护的感觉,心里暗喜却奇道:“夏天为什么可以吐舌头?”
穆子石笑而不答,却反省了一下自己,总欺负这样一个傻乖傻乖的孩子,是不是有些过分?
齐少冲忙忙的吃几个饺子,问道:“你还没说穆子瑜那日跟你说了些什么。”
穆子石放下筷子,道:“他说:穆子石,小心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你找死不打紧,莫要脏了穆家的门楣!”
齐少冲勃然大怒:“他竟敢这样跟你说话?什么叫做找死?哼哼,区区清平侯又有什么门楣了?”
穆子石道:“穆家早与陶家明铺暗盖,看我在四哥身边,自然觉得刺眼。”
齐少冲恨恨道:“你为何不告知四哥,治他的罪?”
穆子石低声道:“他为兄我为弟,他是嫡出我是庶出,我怎能不顾及东宫的脸面,落下个不敬不悌的把柄?”
“那你就忍了这口气?”
穆子石悠然自得的一笑,浓秀的眉微微挑起:“怎么会呢?我说:哥哥你心这么狠嘴这么毒,小心一着不慎,死了只能睡狗碰头……嗯,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狗碰头是不是?”
齐少冲看着他的眼神,悄悄打了个寒战。
穆子石很轻松的解释道:“狗碰头是一种很薄很薄的棺材,不能深埋,很容易就被野狗刨出来,用头撞几下棺材板就破了,野狗就可以把尸体掏出挖开肚子,连内脏带肉全都吃掉。”
齐少冲看着饺子,觉得有点儿犯恶心,忍不住问道:“你是侯府公子,怎会知道这种事?”
穆子石短促的笑了一声:“侯府公子?小时候穆家一个下人曾经拿狗碰头吓唬过我……我母亲是被穆夫人害死的,自我一出世,穆勉就将我囚禁在城郊一个小院子里任人欺凌,穆家没有我的亲人,只有我的仇人,你懂么?”
齐少冲瞠目结舌,既是震惊更是说不出的同情难过,原本只知穆子石因生母卑贱不得穆勉欢心,却从未听说他身上发生过这样的惨事,不觉低声道:“难怪你从不回穆府,难怪你对四哥……敬爱非常。”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若没有他,我早尸骨无存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好……他去了,也没人会像他那样待我好了。”
齐少冲低头慢慢吃饺子,没蘸醋,心里却是酸酸的痛。
齐少冲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看到穆子石小时候孤孤单单的蜷在墙角的样子,天交子时外面鞭炮声大作,齐少冲一惊而醒,一扭头看到穆子石的睡容,只见他嘴唇粉粉的菱角一样微翘,睫毛浓密得不像话,长长的覆着眼帘留下一片明显的阴影,却更衬得肤色皎洁细致,连夜色都被洗亮了一般,一时情不自禁,轻声道:“我会对你好的,比四哥对你更好。”
穆子石再困倦都存着一份警醒,因此鞭炮声一起也就醒了,恍惚中听到齐少冲说了句什么,还以为他说梦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作安抚。齐少冲却是满脸通红,慢慢把脑袋钻进了被窝里。
早起穆子石收拾完包裹,见他眼皮千斤重的懒散模样,不觉起疑:“你昨晚做强盗去了?”
齐少冲忙睁大眼睛:“没有!”
“那你眼窝乌青一脸睡不醒?”
齐少冲揉了揉脸,转开话题:“年过完了,咱们赶路吧!”
穆子石迟疑片刻:“你若是觉着累,再歇一天也不打紧。”
齐少冲大力摇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不能耽搁时间,这就走!”
穆子石赞道:“行啊,长大了一岁,嘴都油了许多!”
齐少冲低头一乐,牵着他的手并肩出门。
这间客栈的掌柜悭吝刻薄,他若有两副大肠,必定愿意自抽出一根来卖给卤煮店,天生是个油锅里抄钱的主儿,因此大过年的仍是坚守柜台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到二人背着包裹过来,既喜且不喜,喜的是有现银入账,不喜的是他们这就走了也不多住几天,着实令人愁肠百转。
穆子石看他眼神变幻莫测,脸颊上的肉一抖一抖,山羊胡一颤一颤,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是铜网处的密探?难道被他瞧出了形迹可疑?
刚巧一眼瞄见柜台旁放着一卷红绸,忙没话找话的问道:“掌柜的家里有喜事?”
掌柜的懒懒道:“快改元啦,新皇继位可不得普天同庆?客栈商铺都要挂个红绸意思意思……唉,幸亏我买得早,还是一两银子一匹的价,再等几日红绸的价钱得打着滚儿的往上翻。”
一番话说得意兴阑珊,只要是花钱的事,掌柜都提不起半分精神,要不是怕大逆不道被砍头,恨不得新皇只干活儿不登基才好。
穆子石却无比庆幸掌柜说话时一直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否则齐少冲那瞬间惨变的脸色,必然瞒不过车船店脚牙一类的人精。
于是狠狠掐了一把齐少冲手心,声音平静道:“要换皇上?可皇上春秋正盛呢,掌柜的打哪儿听来的?朝廷大事,可不敢乱说。”
掌柜嗤的打鼻子里笑了一声,很是自得骄傲:“小公子想必不知,我表弟的干爹就在县衙当刑房书吏,那可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官员……”
抬起眼看穆子石脸上并无额外的惊讶敬重之意,不由得暗叹毕竟是升斗小民,连刑房书吏的尊贵都不知晓,心中顿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垂下眼皮淡淡道:“皇上岁数是不大,但当久了也想享清福吧?反正就是要禅位了,新皇便是如今的镇国皇子,年号都定了,叫做天眷?要不就是天保天康?总之都是吉祥字。”
说着摇头一叹:“这天家的事儿可真不好说,新皇上的生母要尊皇太后,老皇帝的皇后好像是废了又被赐死……也是,当儿子的肯定偏心自己的亲娘……”
齐少冲的手一阵冰凉一阵火热,抖得好似风雨中的细弱树枝,穆子石扭头一看,见他已是满脸泪痕,嘴唇亦被咬出血来,情知不好,忙胡乱道:“掌柜的,我们兄弟要多住几日,中午的饭菜麻烦您给送到房里……”
一边说一边半扶半拖着齐少冲折返房中,齐少冲呆呆的任由拉拽,待穆子石把门关好,方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母亲被赐死了?”
穆子石心道陶贵妃不也被赐死了?齐和沣再狼子野心篡逆作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为母报仇却是一点儿错也没有,满心想说一句“死了就死了,她当日毒杀太子殿下冤屈陶贵妃时,便是在掘着自己的坟墓”。
但齐少冲一双无辜热切的漆黑眼眸正凝视着自己,仿佛他的生死喜怒全系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终究还是不忍心在他的伤口再割上血淋淋的一刀,穆子石眼中的残忍光芒一闪而逝,那句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压了回去,但即便如此,却也绝不肯就此事安慰齐少冲哪怕半个字——洛氏害死了齐予沛,她死有余辜,她活该!
良久不闻穆子石答话,齐少冲一声呜咽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穆子石忙上前几步把被子铺开,拖着他爬上床,冷冷道:“要哭的话,把脸埋被子里哭……正月初一,掌柜又刚跟咱们说了那些话,你这一哭要是被听到,难免不遭人猜疑。”
听着齐少冲压抑模糊的悲泣,穆子石却想起了齐予沛。
齐少冲素来笑得简单明亮哭得纯粹率真,没有任何杂质,一清到底,齐予沛却是极为自制,一哭一笑都自有深意,从不敢随心而为随性而至,行事遮着雾亮刀裹着布,连死都不明不白,狠心舍得不跟自己见上最后一面,却又留下一个说早太早,说迟却又太迟的吻。
默然坐在一旁听着想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凄凉的快意微笑:太子殿下,她……你的母亲、害你的仇人,如今已经死了,可惜不是我亲手为你报仇,黄泉路奈何桥上见着她,你不要再难过。
至于齐少冲,穆子石并不担心,他既然能哭出来,就能熬过这一关。
齐少冲哭一会儿,无声的流一会儿泪,累了就发呆片刻缓一缓,穆子石看着阳光一片片斑驳的映入屋内,渐明渐暗,百无聊赖,只恨没有笔墨纸砚,否则大好时光,练一练字总是好的,自打出了宫就再没有机会习书运墨,而书画一道贵乎手熟,常言道三日无墨笔枯至死,掰着手指算一算,自己枯死了不知多少支笔了,当下幽幽一叹。
齐少冲午饭没有吃,到黄昏时候,趴着已很久没有出声,穆子石不放心,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起来吃点儿东西……”
齐少冲微弱的挣动一下,声音沙哑而无力:“不用管我。”
穆子石蹙眉道:“我不管你谁管你?”
说着拉他起身,一触齐少冲的手只觉滚烫,定睛一看,见他满脸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不禁急道:“你病了?”
齐少冲呼吸粗重,突然用力甩开穆子石的手,哭道:“不要你管!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没有我的话你更快活吧?”
穆子石不想惯着他,当即冷笑:“难得你还有不笨的时候……既如此你能不能自觉些,别再给我惹麻烦?你这一病,难道不更加的惹人厌?”
齐少冲又悲又怒,努力想鲤鱼打挺站起来与他对峙,一动却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如被火烤,只得咬牙道:“那你走!我齐少冲绝不会死皮赖脸的求你跟着我!”
穆子石一挑眉,神情凉薄:“是么?”
说罢竟当真转身离去,砰的一声门关得又响又脆。
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