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少冲两大步走近,仰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穆子石,一扬手中的弓箭,操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道:“我在那边准备射柳来着,谁料到你们鬼鬼祟祟的跑来?”
穆子石笑道:“那你为何不走开?需知君子非礼勿听。”
齐少冲也不遮掩:“我好奇嘛,想听听你跟竹西说什么……”
“听完了还好奇么?”
齐少冲道:“哥,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干脆跟她说清楚,就说你绝不会娶她,让她赶紧嫁出去,省得纠缠不清。”
穆子石摇头:“竹西心细如发,早知姑父不会替她做这个主,只不过不肯死心罢了。当日所谓婚约,就是她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我和姑父这些年诸多委婉提点,她却执迷不悟,何况她为人柔中藏奸,我也不愿把她得罪狠了,只得再拖两年,看看情形罢。”
齐少冲很是不赞成:“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你别太提防小心啦。”
穆子石笑容有些阴沉古怪,欲言又止。
数年朝夕共处,齐少冲一看他的神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低声道:“世间女子,似我母亲者少。”
穆子石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道:“有你母亲珠玉在前,我此生都不敢小瞧任何女子。”
说着拍了拍齐少冲的肩:“咱们先回明瓦楼收拾一下,晚上姑父要宴客,这位贵客来头不小,而且有几分古怪,或许是个通寇的官家子弟。”
齐少冲冷笑道:“那他到底是官味多还是匪气重?”
穆子石微一沉吟:“只怕这两州边界,已是官匪难分,以前咱们不是疑惑么,为何这两年南柯山竟敢辣手屠戮猖獗妄为,今日这位哥舒夜破一到,我却有些猜测。”
齐少冲这两年见识阅历既增,亦有知变长智之机,想了一想,脸色峻然:“难道是……根子竟在这两州官府处?”
穆子石眼眸半眯着,浓密的睫毛像是两片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凉的弧形:“南柯山如此一反常态,看来离不开官府故意纵容,归根到底,是不是在与民夺利呢?朝廷虽不设碱引,他们却要想法设法独揽塞外纯碱的进益。”
说到此处,眼中却掠过一丝明显的犹疑。
齐少冲思忖道:“以几十条人命震慑民间私贩,纯碱干脆由官府经营,所得收益再与南柯山坐地分赃?”
穆子石摇头,道:“做官之道,得先求稳,稳中方能有升,他们就不怕几十条人命,激起民怨沸腾,戳个大窟窿上达天听?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有御史言官闻风而奏,大理寺不好说,刑部尹知夏却是个厉害的,你往他眼里揉沙子,他就能往你脖子上揉刀子。”
齐少冲皱起眉头:“毕竟不在京中,不知朝堂官府之事,凭空难猜。”
穆子石看他颇有郁郁之色,岔开话题道:“咱们过几天能驾车去看庄户春耕播种,稼穑民生可不是久居深宫能瞧见的。”
齐少冲边走边说道:“本该如此,不看上一看,不知农之艰辛,便是收得谷麦,去壳去糠,舂磨为米面,也需花费无数人力操劳,安坐而食者,怎能不念其功?”
穆子石微笑,道:“少冲,你若是能回大靖宫,定会是个安民之君。”
齐少冲也笑,意气风发,眼睛亮如晨星:“我还要开疆拓土,将塞外各部彻底击垮,使得草原上再没有蛮族的王庭!”
转过脸来看向穆子石,粗嘎嗓音中却透出浓烈的温柔与眷恋:“但无论我做什么,身边都不能少了你这位安民之相!”
穆子石微有恍惚,眼前齐少冲的面容像是水波漫漫漾开,另一张面孔悄然浮现,却是昔年穆家别院初逢的齐予沛,不觉遽然一惊,低声道:“可你教我的,从来就是权谋之术。”
齐少冲不解其意:“什么我教你的?”
问着话黑眼睛里却深深的一闪,有了然亦有黯然。
第62章
穆子石定睛看得清楚眼前人,不由得心中失落,淡淡道:“你能教我什么?怎样才能吃得多吃得快?还是伸胳膊尥腿的扮活猴儿?”
齐少冲被他损惯了,颇有些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一日不骂瘆得慌,摸了摸耳朵,自顾说道:“那个通匪的官宦子弟叫哥舒夜破?”
穆子石点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古怪?”
齐少冲道:“他姓哥舒,难道真有异族血统?”
穆子石读史甚多,又过目能诵,一时慢慢叙道:“哥舒这个姓氏出自古突厥哥舒部。大宁立国伊始,哥舒部被镇国公宿原定击溃,残余势力远遁漠北咄曼尼湖,却又遭逢蛮族叶西部落,被屠戮过半,幸存者便千里跋涉来归大宁,因哥舒部素有骁勇善战之名,其中青壮男子便被纳入军中,不少因战功卓著还各有升赏,这些人久在大宁,就渐渐改了汉姓,几十年下来,姓哥舒者已寥寥无几,而朝中官吏,更无一人作此姓氏。”
齐少冲甩着手中的长弓,道:“可他是官家子弟……或许是用了化名?”
穆子石略一迟疑:“不,应该不会,那人看着十分骄傲,想来不屑藏头露尾,而且他眸色异于常人,可能真的是哥舒部后裔。”
齐无伤道:“那看来是这两州谁纳的异族侍妾所生,他就从了母姓。”
穆子石默然不语,想起哥舒夜破看清自己时冒出的第一句话:“原来你也是……”
心念登时一动,对那个拥有野兽一样眸光的危险男子,滋长出些许亲切怜悯之意。
齐少冲突地靠近,看了看穆子石的眸色,有些孩子气的好奇,问道:“他眼睛是什么颜色?跟你很像么?”
穆子石摇头:“你见了就知晓,不过哥舒夜破绝非善类,切切记得要小心,宁可摸不清他的底细,也不能让他对咱们起疑心。”
齐少冲应着,两人走回明瓦楼,因时辰尚早,齐少冲在院子里濯洗头发,一个丫鬟用水瓢一瓢瓢舀起热水,笑得唧唧咯咯的浇着他一头黑发,齐少冲脸上沾着些香胰子揉出来的泡沫,他伸手去抹,小丫鬟忙拿雪白的手巾替他一点点拭干。
婉娈红袖朗朗少年,水声笑语映着春晴暖风柳绿花红,俨然武陵桃园,却生气勃勃到令人心烦意乱。
穆子石想看会儿书,总觉心绪不宁有烦躁之意,干脆就铺纸练字。
近年来他愈发喜爱书画一道,每每胸中火炎冰兢纷杂凄惶之际,铺一卷纸,磨一砚墨,提笔悬腕,手眼俱冗,而心定神凝,尘气涤净,便是窗外巨雨洪涛,心头亦可得一波恬浪静。仿佛仍然置身于东宫昭旭殿,只不过再不会有人从背后握住自己的手,教自己如何举措合则起发相承。
齐少冲洗完头发,拧干了水,蹬蹬蹬的跑上楼。按循惯例,穆子石看书习字时,他从不轻扰,但今日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穆子石清闲,一边趴在桌边,一边笑道:“写的什么?”
问着话也不老实,直往那篇纸凑过去,一缕湿头发从耳侧滑下,落于其上洇得墨迹模糊,好好一篇月明林下蕴秀藏骨的字就此毁了。
一时连齐少冲都觉得可惜,打量一眼穆子石的脸色手足无措,穆子石却不生气,一把将纸揉成一团,淡淡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齐少冲低声道:“哥,你是不是对姑父还存着些提防之心?”
穆子石不假思索:“没有。”
似怕齐少冲不信,抬眼直视着他,眸光清露晨流般干净剔透:“我每日都跟姑父一起打理予庄诸事,既有姑侄之情,且有师徒之实,我怎可能提防他?”
齐少冲若是第一天认识他,肯定就被糊弄过去了,只可惜自打两人见面,连头带尾的已近十年,因此不为所动,追问道:“没有么?可他言语关切呵护备至时,你却经常有意无意的躲着,有时候都故意低头不看他。”
穆子石陡然一惊:“是你一个人注意到了?还是姑父跟你提过?”
齐少冲看他神色凝重,奇道:“怎么了?姑父又不会怪你……”
穆子石压低了声音,眼眸射出的光芒冷硬峻然:“快告诉我,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难道看出什么了?”
齐少冲道:“姑父跟我说你心思太重,虽然他心里最是疼你,但你对人总有些疏离的意思,钱丁香背后常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呢,大概也是说你跟他们不亲。”
穆子石轻吁了一口气:“只有这些?”
齐少冲点头:“咱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你待人心防过甚,也不稀奇……姑父很能体谅。”
看穆子石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故意逗他开心,笑道:“每日跟我一起练弓箭棍棒的有个叫蒋才的小鬼,哥哥我跟你提到过他么?”
穆子石十分鄙视的瞄他一眼:“蒋才跟你一样大,他是小鬼你是什么?”
齐少冲一呆,咳嗽一声,道:“阿才今天射箭输给了我,就很不服气的问我说,你们是从宸京来的,可知道京城里那些大官都吃些什么?”
穆子石道:“你怎么说?”
齐少冲笑道:“我自然说不知道啊,你猜阿才说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阿才家境不好,父亲早亡只有个寡母给人做针线,还是姑父心善,收她的绣品价钱都给得稍高一些,阿才小小年纪又有把好力气能打些零工,这日子才过得下去,你可别太欺负人家。”
齐少冲哈哈的直笑,道:“我哪会欺负他……不过阿才真的很有趣,说那些京城里的大官他都亲眼见过,那些人床头放俩糖罐,一个搁白糖,一个搁红糖,都装得满满的冒尖儿,晚上睡觉之前都得吃一个雪白的白面馍馍,想蘸白糖就蘸白糖,想蘸红糖就蘸红糖,一口一换,可劲儿蘸!”
穆子石忍俊不禁:“也不怕睡到半夜糖罐子翻了?”
齐少冲笑道:“他还念了段戏词呢,你一定没听过……”
想了想,笑嘻嘻的念道:“听说皇帝要回宫,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穆子石一怔,随即笑不可遏,正洗着的笔都撂下了:“齐和沣的两位娘娘可真不易!”
齐少冲见他一笑之下,眸中烟横碧色晴翠欲流,登时心中满盈欢喜之意,道:“若真如此,也算是劝农课桑垂范天下?”
穆子石笑得厉害,想起齐和沣当年恭王府的正妃自己倒也见过,最是个娇滴滴的千金贵女,一粒葡萄都得侍女剥好了再蘸着细盐,拧着眉头能吃小半个时辰的,却不知她挽着袖子一头热汗烙大饼会是个什么模样?
神往了半天,方道:“明日你再去跟着武师习练枪棒时,给阿才带些馒头点心。”
齐少冲道:“我知道,隔三差五我会给他带几个。”
穆子石看他一眼,问道:“为什么不给多些?或是干脆给银子?”
齐少冲道:“施恩于人,不扬于形色,也无需刻意让人记在心里……何况阿才是个有骨气的,将来定能靠自己让他娘过上好日子。”
穆子石笑着赞道:“昔日四哥告知我收归人心之道,曾说以名利诱之不如以恩义结之……你倒是深得个中真味。”
齐少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颇不是滋味。
穆子石还以为他嫌弃阿才年幼位卑,劝道:“你可别小看市井村野,无论鸡鸣狗盗抑或市义三窟,皆有可用之处……当年若不是四哥施恩于区区商贩,咱们今日也没此处落脚。”
齐少冲忍不住驳道:“我不过是随手帮阿才一把,想让他们母子两个时不时解解馋,并不曾想要他死心塌地的报答我……”
漆黑的眼睛热烈而认真:“我不是四哥。”
穆子石皱着眉头看他,突然只觉意兴阑珊,低头默默的洗净笔头,又将剩下的纸张叠好收起。
此处一纸一笔,皆是齐予沛满手血腥换来,是最沉重不过却又丰饶无比的恩赐,自己必须珍惜。齐少冲自然不是他……他哪里配是他?
看看时辰不早,两人换好衣衫要去前厅见万荆,还没走出院子万荆已匆匆过来,跟穆子石齐少冲撞一对脸,道:“你俩穿得倒精神,不过哥舒夜破已走了。”
齐少冲奇道:“不是要设宴款待他的么?怎么走了?”
万荆道:“说是家中有急事,货物银两已交割得干净。”
忧心忡忡的打量着穆子石,道:“这位哥舒公子,我本看他像个人物,还打算让你与他多结交亲近,但刚才过去寻他说话,却发现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情暴戾凶狠,哪像个大户公子?当真是闻所未闻!”
穆子石心中一凛:“他做什么了?”
万荆摇着头直叹气,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最是怕见打打杀杀:“他有个随从不知说错了句什么话,我刚走到松风楼的院子里,就看见那铁塔般的壮汉被他当胸一脚,踹得从窗口直飞出来,砸烂了一排花盆,打着滚儿直吐血,爬起身却一个字没敢多说,闷着头回去站他身后,像是习以为常,其他人也是面不改色,你看看这等脾气这等毒手,可吓不吓人哪!”
齐少冲有些不以为然:“随从下人不听话,责罚赏下去也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
穆子石嗯了一声,疑道:“便是无伤那样毫无世子架子,也极少亲自教训人……这么一说,哥舒夜破真不似什么养尊处优的好人家出身。”
齐少冲脱口道:“你说他眸色异乎常人,难道他母亲也是异族女奴,被豢养于外室?”
穆子石不自觉的垂下眼睫,淡淡道:“极有可能。”
万荆略一思忖,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这碱的买卖以后咱们不做了,予庄不差这份儿生意……尤其子石要小心些,你是不是惹到他了?哥舒夜破话里语间对你似有不善之意。”
穆子石冷笑一声:“是他无礼在先!”
齐少冲看着他的神色,无端想到他若无其事慢慢戳瞎柴八眼珠时,再一想到柴八,登时对那素未谋面的哥舒夜破,已生出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意。
晚上吃饭时,除了万竹嘉,大家都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钱丁香扒了几口饭,一口菜没吃,突然道:“老爷,后天我要进城买些新的布料,竹西竹嘉都没做新衣衫呢!”
万荆夹了一筷子芹菜,道:“嗯,银子不够就去帐房支一些。”
钱丁香拧起细细的眉毛:“让老高赶车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