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59章

“只不过子石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使得大当家识破来历?”

哥舒夜破从袖中取出短刀,轻轻搁在桌上:“这把刀……嘿嘿,无忧无伤?你说起谎来,当真是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哪。”

叮地弹了一下刀背,道:“可惜你不懂刀,这把刀是精钢掺镔铁打造而成,锋利强韧异常,而大宁军中除了雍凉铁骑,极少有往兵刃中加镔铁的,再看刀锋弧度背刃厚薄,更是雍凉良匠的制法。”

“兵刃于我就好比书墨于你,你会分不出松烟墨和漆烟墨?”

穆子石苦笑:“原来大当家早就起了疑心。”

哥舒夜破对短刀似乎爱不释手,一边把玩一边款款道来:“前些日子我见过烽静王府的属官,旁敲侧击良久,确认这正是齐世子当年进京赠予太子的那把刀。”

穆子石恍然大悟,原来烽静王府的人都以为当年齐无伤是把刀献与了齐予沛,哥舒夜破自然而然便认定这把短刀即便易主,也必是皇室中人,自己进宫当太子伴读时,哥舒夜破早已家破离京,区区一个东宫伴读,时隔多年也无人提及,因此他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往伴读上去想。

这节想通了,穆子石心怀稍畅,问道:“大当家可否把刀还给我?待烽静王起兵,子石也可鞍前马后地效劳一二。”

哥舒夜破见他对这把刀念念不忘,心中顿时不喜,冷冷道:“谁说烽静王要起兵?兴兵作乱是我南柯山的事,与雍凉军毫无干系,你若真到了齐无伤马前,他第一件事就是绑你进京。”

穆子石大惊失色,倒不因为齐无伤要绑自己,而是烽静王明明有所图谋,却只是按兵不动,着实令人琢磨不透,一时道:“你不怕烽静王一朝功成,自己就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到底允了你什么好处?”

哥舒夜破端详着他的神色,淡淡道:“齐襄老奸巨猾,我岂有不知之理?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穆子石想再多问,哥舒夜破已缄口不言,用一只食盒将四盘菜装好,提着横梁伸臂往前,道:“去找穆少冲一起吃罢……”

穆子石一手接过,哥舒夜破却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是皇后所出,为何眸带异色分明有异族血统?穆少冲又是何人?”

穆子石直视着他的眼睛,勾起的唇角有几分应有的骄矜愤怒之色,冷然道:“少冲自然也是天家血脉,只不过尚未记入玉牒罢了,至于别的……宫中隐秘,为何要告诉你?”

哥舒夜破一怔,灰色眼珠中情绪翻涌,半晌眸光却渐转渐柔,竟如月下一匹银灰绸缎了,微笑着轻轻一触穆子石的鬓发,道:“你不肯说那便作罢。”

穆子石拎着食盒大步出得门来,走出一里多去才停下脚步,心头怦怦乱跳,只觉日光猛烈耀眼生花,手抖得几乎把一盒天下四季给摔个山河破碎,忙唤住不远处的一个寨众,吩咐他把食盒先送到自己住处,略一思忖,径自去寻齐少冲。

数月来在哥舒夜破默许之下,穆子石与齐少冲见面逐渐多了起来,也曾去风林营看过他。

第一次随左拾飞进那间装了八条好汉的屋子时,穆子石只觉进了御苑里的驯兽司,对齐少冲心疼之余,更是肃然起敬。

几只袜子在墙角作人立状,旁边还长了一丛疑似蘑菇的物体,不知是谁的裤子搭在水壶上,一只膘肥体壮的蟑螂正在逡巡其间,一个肌肉虬结的少年裸着上身坐在窗下紧弓弦,另有几个大汉围着桌子满嘴粗话的为哪儿的姑娘更加风骚一些较着劲。

人声鼎沸乌烟瘴气中,齐少冲竟能安之若素的与一个中年汉子轻声说着些什么,膝头放着个小沙盘,时不时比比划划地推演。

夏侯钺于行军布阵颇有心得,似多年身处军旅的将官,绝非打家劫舍的山贼做派,齐少冲与他时常谈论,只觉受益良多,此刻正相谈甚欢,突然屋里一片古怪的安静,还以为小方他们又要闹腾,蹙眉抬头看去,却见穆子石正站在门口,一身干干净净的浅色长衫,眉目如画,微微而笑。

齐少冲怔了怔,登时又惊又喜:“哥!”

一把推开沙盘跳下床直扑穆子石。

穆子石眨了眨眼,睫毛有些湿润,哑声道:“我没想到……”

齐少冲居然听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笑道:“我挺好的!”

小方走近前来,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与惊叹:“少冲,这是你哥哥?”

齐少冲很是得意:“当然!”

宋长快手快脚的把裤子旁的蟑螂踩死,挡住墙角的袜子和蘑菇,嘻嘻笑道:“穆小哥坐会儿?喝杯茶?你是少冲的哥哥……那个也就是我们的哥哥……”

说到后面脑子里活像打翻了糨糊盆,完全就是胡言乱语堪比梦呓。

穆子石看他连鬓络腮胡茂盛得草长莺飞的,怎么也得二三十岁了,不由得笑道:“不敢不敢。”

素来沉默寡言的夏侯钺却突兀地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齐少冲一愕,夏侯钺待自己可算如兄如师,怎会如此不近情理?穆子石却是心思细腻,看他眸光中隐带担忧,再一看宋长等人热烈得快要出血的眼神,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一脸负气状,扯了齐少冲扬长而去。

此后穆子石曾对齐少冲说道:“夏侯钺此人诚厚,可以深交。”

齐少冲若有所悟,再见穆子石都是去粮台住的地方寻他。

打穆子石惊鸿一现后绝了踪迹,宋长小方等人莫名其妙的找了夏侯钺和齐少冲几天的茬儿,却不知齐少冲也是满腹怒气只待他们自行撞上,于是果断与夏侯钺联手,闷声不响的关门将领头的宋方两位胖揍一顿,宋长的气焰短了,小方的面孔圆了,齐少冲解气了,穆子石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言笑一如既往,却把宋方二人记恨得刻骨。

他年岁长成,不负昔年太子“色相如玉”这样的预知之赞,奈何如此容貌,若身处尊贵是福,处于山贼窝里明显却是祸。

南柯山本就血气方刚的男人扎堆,虽有林神爱手底女贼若干但僧多粥少,而宋方等人不说穷凶极恶,也算得无法无天,穆子石暗地盘算,粮台之位已到了非夺不可的时候。

第79章

此次再来风林营驻地,穆子石想到宋长舌头般的眼神,略有踌躇之意,不想运气极好,迎面就看到齐少冲正大步流星走过来,神色不愉,眼角肿了一块,沾着血迹,又青又紫。

穆子石大喜,忙跑过去道:“我刚好找你。”

齐少冲见了他,绷紧的脸颊弧线立时柔和下来,挠了挠头,偷偷扯下一束头发遮着眼角,穆子石如他所愿假装没看见,笑道:“还记不记得三熙楼的四季天下?”

齐少冲想了想:“四哥爱吃的那些?”

穆子石奇道:“难道你不喜欢?你不是什么都吃么?”

齐少冲默然片刻:“喜欢的。”

一路上穆子石把哥舒夜破与烽静王之事慢慢说了,心有余悸道:“原来你那位二伯父早已心存大志,那年咱们若是投奔到雍凉,只怕坟头草都青了。”

齐少冲沉稳得可怕,淡淡道:“或许他是另有打算,毕竟拥兵过重了些……但不管怎么说,齐无伤不是同室操戈之人。”

穆子石自顾低语道:“不知烽静王为何会挑中他?也不知他得了什么好处竟甘为驱使不惜作乱?少冲,哥舒夜破是犯官之后,我却怎么也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齐少冲道:“咱们的底细他倒是猜得差不多……可你为什么要将错就错承认自己是七皇子?”

穆子石冷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太笨,说了你也不懂得。”

他怎会懂得人心之险,哥舒夜破家破人亡,固然应该恨透了陶若朴,但照他迁怒所有陶姓抽肠剥皮的种种变态举动,未必对齐氏皇族就没有藏怨,万一这种怨恨压抑不住,以齐少冲的直性子未必就能躲得过去。

至于自己,既然对太子承诺过,哪怕刀山火海在前,自己都得替齐少冲去挡,责无旁贷罢了。

只不过这些却不必说出来,白白让齐少冲啰嗦唠叨。

齐少冲毫无根据的被一通羞辱,定了定神却不恼火,只道:“哥舒夜破既是出身官宦之家,那肯定知道七皇子是皇后所出,怎可能眸带异色?这个谎话可编不圆。”

穆子石嗤之以鼻:“谁说我要费神撒谎?我只告诉他这是天家阴私,他不配知道……哥舒夜破又不是你,他聪明得很。”

齐少冲不解,睁着一双漆黑眼睛不说话,穆子石一口气憋在胸口,默默掰开揉碎了,再慢慢吐出,方心平气和道:“聪明人疑心病也重,我越是解释得清楚,他越是疑窦丛生,说多错多,我干脆一字不吐,他反而会自行找个缘故……比如你父皇临幸了异族美人,生下七皇子却因生母卑贱,从而记在皇后膝下,反正涉及宫闱之秘,随他自己去琢磨罢!”

齐少冲喃喃道:“这就是聪明人?牵着不走打着别扭,这不是驴么?”

穆子石十分气闷,勉强道:“或许聪明人都有些驴脾气。”

看齐少冲口唇欲动,生怕他再说出你不也很聪明么之类的话,忙道:“打住!闭嘴!”

齐少冲梗了梗脖子:“可哥舒夜破跟烽静王府有往来,他只需问一下烽静王府,你这谎话一戳就破。”

穆子石不耐烦道:“哥舒夜破什么身份?烽静王府什么势力?天悬地殊云泥之别,不过各有算计这才联手罢了,哥舒夜破敢敞开了问?问得多了烽静王府能不起疑心?齐襄若知道你我在山贼窝里他还能坐得住?哥舒夜破想握着七皇子当他的护身符,再不然宁可杀之后快,也决计不愿让齐襄捡了去使……七皇子,哼哼,现在不过是块儿鲜肉,哥舒夜破是狼,烽静王也未必怀着好意,天家父子最无情,何况只是叔伯堂亲?”

一番话琤琤琮琮不做稍停的,齐少冲瞠目结舌:“你慢点儿说我也能听明白,说这样快,我听得心都要碎了……”

粮台院落在望,远远的能看到木鱼正在晾晒被褥,穆子石想到那四碟菜,饥火上升:“你就比蠢牛木马多了一张嘴,还不如祝大的木鱼让人省心。”

其实这些道理他不说齐少冲也能自行悟透,不过就是喜欢听他一边款款道来一边数落讽刺,话里那些个小毛刺刺得人一点儿不疼,反而酥痒热辣的挺舒服,既贴心又称意。

齐少冲低着头笑得开心,穆子石看着他眼角的青肿却有些担心:这孩子本来就不聪明,在风林营中估计架也打得不少,这么下去彻底打成个傻瓜可怎么得了?

两人各怀心思走进粮台所的院子里,其时金秋初至晴空一洗,院中落叶如织斑斓满目,实在是更胜春朝的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佳景良辰,祝大先生穿了翠生生的厚袍子,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边,心满意足的鼓腹掏齿缝,悠然酝酿诗意。

穆子石定睛一瞧石桌上的残羹冷炙,依稀残留四季天下的尸骸剩骨,墨绿眼珠顿时气得红了。

祝大先生这边兀自苦吟不休:“金风有信追鹤羽。”

穆子石随口接了一句:“玉露无声刮屌毛。”

祝大先生一时不察,摇头晃脑又续道:“且待春归竹篱边。”

穆子石轻声一笑,睫毛蝶翅般颤了颤,曼声吟道:“千年王八着绿袍。”

齐少冲实在忍不住,哈的笑得出声,祝大先生终于咂摸出滋味,胡子气得直吹起来,老脸通红:“你……小贼无礼!满嘴污言秽语的说些什么!”

穆子石神态自若,隐有子建之风:“子石不才,正与先生联诗。”

祝大先生怒发冲冠,道:“什么玉露无声刮……刮毛?分明是在讥讽我今日在房里……在房里……”

吊字太过粗野,祝大先生是堂堂秀才,万万不能宣之于口辱没斯文的,而方才他在房里烧水刮腹下之毛一事,更是国之重器绝不能示诸于人,但满腹冤屈又说不出口,只急得青面獠牙面无人色。

穆子石却一脸无辜,笑嘻嘻的说道:“先生听错了吧?什么在房中刮什么毛?子石对的是玉露无声挂雕毛……玉露对金风,无声对有信,挂雕毛对追鹤羽,虽不及先生妙手天成,好歹还算工整平稳。”

祝大先生腾的站起身,血涌得满脑袋一片昏沉,抖了抖自己的绿袍子:“你……那你还对千年王八着绿袍?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你小小年纪,何其的歹毒!”

穆子石欢欢喜喜的解释道:“先生,子石对的是千年王霸着绿袍啊!因先生前一句且待春归竹篱边十分雅致隐逸,我便想收得沉着凝重些方能压得住……”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祝大先生已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砸在石地上,一滩血流得好生欢畅。

穆子石吓了一跳,看向齐少冲:“他怎么了?”

齐少冲倒很镇定,手指压在祝大颈侧探了探,犹豫道:“似乎还有一口气。”

穆子石顿足:“气性还挺大,真不经说!”

齐少冲默默看着他,眼神中有些微的狗胆包天的控诉之意,心道我要不是打小儿从你嘴皮子下练出来,恐怕迟早有一天也会四仰八叉的躺下。

穆子石冷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齐少冲叹道:“去告知杨师爷吧,他懂医术,把人先救过来。”

穆子石静了一瞬,道:“不必了。”

齐少冲怔住:“你说什么?”

穆子石冷冷道:“我说不必多事。祝大先生掌管一寨财账数十年,知道的已经太多太深,我既已能接替粮台一职,哥舒夜破岂会让大夫救他?不令人杀他已是大慈大悲刚念了佛经了。”

齐少冲摇头,转身就走。

穆子石急道:“你干什么去?”

齐少冲道:“去找杨断子。哥舒夜破或许如你所说不会救他,但我却不能坐视不管。”

穆子石心念电转,抢上几步:“我跟你一起去。”

齐少冲笑展了眉眼,欢然道:“我就知道子石断断不会见死不救,虽然这老儿对你诸多刁难……”

穆子石瞥他一眼,道:“我最喜欢见死不救,你不知道么?只不过怕你言语间又得罪大当家,连累到我而已。”

齐少冲不禁语塞,咳嗽几声,正想找个话头岔开去,却见左拾飞神采奕奕的迎面走来:“子石……你可知道,大哥要让你当咱们寨里的新粮台?”

穆子石道:“猜到了。”

想了想,笑道:“大当家打算怎么安置祝大先生?”

左拾飞没心没肺,道:“这老头儿很是讨厌,老是两只白眼珠子看人,大哥多半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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