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笑道:“你听岔了,是喝酒的扁银酒壶……祝粮台午睡前总要喝一壶的。”
看齐少冲似有不信之色,沉下脸道:“我是给人刷便壶的人么?”
齐少冲忙大力摇头:“不是!”
穆子石揪着他的衣领转过他去,又推了一把,道:“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滚吧!”
齐少冲听他话听习惯了,果然拔脚就走,穆子石强忍笑意地跟上,却扯了扯左拾飞,低声道:“喂,有虱子么?”
左拾飞既羞且急:“没有!我可干净了!”
穆子石瞥他一眼:“没有就没有,你脸红什么……帮我捉十几只虱子,明天给我。”
齐少冲一旁插嘴道:“哥你要虱子做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没见过,稀罕。”
齐少冲于是就很见过世面的笑了笑,道:“虱子算什么,我这些时日还见着跳蚤了呢!”
穆子石来了精神:“那再给我捉十几只跳蚤。”
这回连左拾飞都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穆子石笑得眼睛弯弯的,墨绿的波光粼粼一闪:“等等便知。”
左拾飞和齐少冲双双打了个寒战。
祝大先生拢了拢衣袖,都夏天了这山风怎地还如此邪性的凉飕飕?端的是古怪。
祝大先生是看不起梭子这等莽夫的,因此第二日中午见左拾飞在屋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只摩擦了一下鼻尖哼的一声,长衫扫着门槛就自行进屋不予理会了。
穆子石代他送客,手里握着左拾飞刚塞的一个布包,笑语焉焉的礼节周全。
这天穆子石刷便壶刷得格外细致,紫铜壶绽放出细腻沉郁的光泽,真用来泡茶都不觉得龌龊了。而伺候祝大先生小解时,更是殷勤,竟以器就物,不用祝大屈驾费一丝力气。
祝大心中有些打鼓,难不成自己春风化雨的功力非凡,将这顽石点成了甜糯米?
正蹊跷不得究竟,穆子石抬头一笑,月映春江清气迫人,倒叫祝大先生老脸一红,一泡尿也撒得颇不自在。
入夏后昼长夜短,白天好不让人困倦,木鱼年幼,七窍被瞌睡虫占满,整日价的鸡啄碎米兔捣药,祝大先生虽年老觉少,却也提不起精神来,脑浆被糖丝黏住了一般,看人的眼神都是入了定的。
唯有穆子石精神奕奕,将书房里的历年账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算,两只黄铜算盘哗啦啦一抖左右开弓,檀木珠子噼里啪嗒比树梢蝉鸣还要热闹。
祝大先生本爱藏私,根本就不愿收徒,但又不敢拂逆大当家之意,对此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却经常吩咐穆子石斟茶倒水以作骚扰。
穆子石也不暴躁,要茶就茶要水就水,只要让他一沾账册的边,宛然就是殷勤佳弟子,若有看不懂的,也不惮于恭恭敬敬地请教。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他每次发问都是不偏不倚正中妙处,祝大原搭好了架子打算十成中只给他讲个三五成,但被他一问,往往就忍不住地急于将真知灼见抒发,结果便是淋漓尽致地讲个底儿掉门儿清。
事后老头儿反应过来,难免自抽几记老脸蛋,偏偏又不长记性,再故态复萌,遂再自批两颊,久而久之祝大也不跟自己较劲了,岁月的大砍刀已经把自己拍成了油腌盐渍的旧糠烂谷,何苦跟个青葱水嫩刚发芽的风华正茂争一日之短长?
他渐渐歇了心气神,账务上也就不再存心为难,但人一改性就有麻烦,不知怎地这些时日以来,祝大先生开始有了暗疾。
这暗疾说也简单,不过奇痒难耐而已,惜乎痒的地方十分难以启齿,却是萋萋芳草藏鸟处。
祝大先生恪守孔门四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等暗疾自然是不能向外人道的,因此穆子石夜间伺候的活儿幸得免之,但卧榻之侧,总听得指甲挠过皮肤的刷刷声,深夜寂静中煞是恐怖,穆子石轻巧地翻了个身,笑得堪比刚偷了七八个大鸡蛋的小狐狸。
祝大先生以坚强的忍耐力和铁铮铮的羞耻心硬熬了一个盛夏,待金风悄来落叶缀山时,终于崩溃了,这天偷偷备下热水和剃刀,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关窗闭户点亮油灯——自然不是给大头削发当和尚,只是打算将小头剃度干净,先生的想法很正确,毛之不存痒将焉附?
穆子石何等心明眼亮,一见这阵仗就打从心眼儿里笑开了。
当年他在东宫时不说肆无忌惮,却也敢于上欺齐无伤下戏各属官,这几年流落民间不得不作蛰伏谨慎之态,不弹此调久已,但对上这样一个冬烘先生,不作弄一二都对不起太子惯出来的脾气。
一时就笑嘻嘻地唤来木鱼:“你猜先生在屋里干什么?”
木鱼咬着手指:“吃鸟蛋么?”
这孩子近日着迷于烤鸟蛋吃,满脑子除了鸟就是蛋,不想歪打正着一语中的,穆子石笑得肠子都快断了,夸道:“真聪明……你想吃么?”
木鱼滴了一串口水:“想。”
穆子石指了指窗户:“门被先生反锁了,你从这儿爬进去问先生要鸟蛋吃罢,不过先生肯定会冲你发脾气,你怕么?”
木鱼愣愣道:“怕的……”
穆子石谆谆善诱道:“怕什么?先生又不咬人,你拿了鸟蛋就跑,他便是生气,也追你不上。”
木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小短腿,点了点头。
穆子石蹑手蹑脚,带着木鱼走到窗下,给木鱼一个温柔而鼓励的眼神,木鱼撅着屁股就爬上了窗沿。
只听屋内祝大先生一声惊呼:“啊?”
又一声痛呼:“唉哟!”
然后木鱼嗫嚅道:“鸟鸟蛋!”
祝大先生抖抖索索地痛骂道:“你个刁奴,不读孔孟之书不答周公之礼,竟说出这等亵渎污秽之语!实在是……实在是气煞我也!”
穆子石蹲在窗下直笑得心都碎了,正乐不可支欢欣愉悦之际,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你又恶作剧欺负祝大了?”
一惊回头,对上一个如山身影,却是哥舒夜破!
这真是吓死人了,穆子石两腿被糖醋熘了一道也似又酸又软,一跤坐倒,轻呼道:“大当家……”
哥舒夜破嘘的一声,一手抱起他的腰,夹在肋下箭步如飞,却是直奔自己的住处。
到了屋前松树下,将他放了下来,问道:“南柯山这些年的帐,你可都看得懂了?”
穆子石老老实实道:“懂。”
“若现在让你接手粮台,你能不能胜任?”
穆子石微微一笑:“大当家这样问法,小瞧子石了。”
哥舒夜破展颜道:“如此甚好。”
穆子石见他并无责怪自己不尊祝大之意,不由得笑着反问道:“若我才能拙浅接不得,大当家要如何处置?”
哥舒夜破灰眸凝定如铁:“你敢么?”
穆子石啼笑皆非:“这不是敢不敢为,而是能不能为……大当家没听过朽木不可雕么?一块顽石你怎么打磨,终究不是和氏璧。”
哥舒夜破突地一笑,别有深意道:“你就是块和氏璧,有你在我手上,正是奇货可居。”
穆子石心中咯噔一下,道:“大当家谬赞。”
哥舒夜破携了他的手进得屋中,只见一张四方木桌上,已放着四只菜碟。
穆子石笑道:“大当家是要请我吃饭么?”
哥舒夜破落座,道:“子石可认得这些菜色?”
四只菜碟均是白瓷圆形八寸见方,里面的菜色穆子石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却是惊得魂都飞了。
第78章
这四种菜色再熟稔不过,正是宸京三熙楼的镇店杰作:凤鸣春晓,荷开水殿,鹤唳霜田与虎踏雪梅。
这四味菜按四季之时之色,独具匠心妙手天成。
比如凤鸣春晓是以当年生的雏鸡为主料,衬以金丝燕盏,再生取苋菜的汁,碧螺春制成的茶冻,调出红翠春色;而鹤唳霜田是用菱角莲藕揉进面粉,烙成霜白又夹杂丝丝缕缕的金黄,再取用顶好的天白花菇与牛腰子肉覆盖其上。
虽非龙肝凤髓,却胜在烹饪手法,以当年齐予沛饮食之挑剔,每次去三熙楼,也必点这四品,赏心悦目之下,或多或少都会用上几口。
这四品菜色虽好,却独此一家绝无仅有,出了三熙楼,再无别处可以觅得,且绝不供与等闲官民享用,固有“四季天下,人间独味”之誉。
因此穆子石乍见故菜,心中无喜只惊,莫说南柯山与宸京相隔数千里,就凭这一窝子的山贼强盗,便是上了朱雀街进了三熙楼,也要被眼里不揉沙子的伙计们挑生猪一样给撵出来,却不知这四碟子菜何故堕落到了此处?
哥舒夜破见他出神,问道:“喜欢这几道菜么?”
穆子石垂下眼睫,道:“看着就稀罕,自然喜欢的。”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一只菜碟:“这是鹤唳霜田吧?”
穆子石若无其事地赞道:“鹤唳霜田?果然形神俱备,好名字!”
哥舒夜破按捺住性子,道:“这些菜是一位贵人特意送来给我……你可知这位贵人姓甚名谁?为何要大费周章的送我这几道菜?”
穆子石摇头苦笑:“子石一介草民,蝼蚁般的人,哪能结交什么贵人?”
哥舒夜破沉下脸:“穆子石,你再敢装傻,我现在就去杀了穆少冲,再把你送到烽静王府。”
穆子石头皮一炸,浑身都凉了:“你……你知道了什么?”
哥舒夜破见他脸色惨白,心中不由得快意,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比如……你那把短刀,再比如,你为何从宸京逃到予庄。”
穆子石一双眼幽暗深绿,凝视哥舒夜破,半晌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留着我和少冲?”
“为什么不敢?”哥舒夜破连声冷笑:“我做的就是杀头的买卖!而且……我知道你的底细,你难道就不曾发觉南柯山另有乾坤?”
穆子石这阵子翻看账册,早觉得人头数与银粮数目对不上,梭子的风林营一千人,水香帐下守山寨众八百人,哥舒夜破手中其余杂色人等六百,合计不过二千四百的人头,但银钱开销衣食花费乃至兵器战甲马匹草料都按四千兵力配给安置,也就是说,哥舒夜破另有一支至少千人的精锐藏于山中,而账上近三年来每年都有一大笔银子来路蹊跷,既非打劫也非勒索而来,这笔银子祝大先生在其后都注上一个小小的“静”字,而静字何意银钱由来,祝大先生也是茫然不知。
此刻哥舒夜破主动提及,穆子石索性大胆猜道:“大当家与朝中暗有勾结?”
哥舒夜破道:“没错。”
穆子石一直存着的疑心得以确认,倒松了一口气,根据这些时日的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又猜道:“大当家要反的是今上呢还是陶氏呢?”
哥舒夜破咬着牙:“齐和沣那个废物崽子难道不是陶若朴扶上去的人偶么?灭了陶氏一族,齐和沣自然就是丧家之犬。”
穆子石看他眼底漾出血丝,忍不住试探道:“大当家与陶氏一族似有深仇大恨?陶若朴是城府深沉之人,身居高位数十载,虽处置的大臣不少,但都合理合法滴水不漏……更何况,这朝中并无复姓哥舒的。”
哥舒夜破眼中凶光一闪:“闭嘴!”
穆子石乖觉,当即一声不吭,哥舒夜破恶狠狠的盯着他:“你有个四哥?”
穆子石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哥舒夜破却暴喝道:“不许撒谎!”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应道:“是。”
“那你行几?”
穆子石心中一动,声音平静:“行七。”
哥舒夜破不语,穆子石后心被冷汗湿透了,穿堂风一吹,嗖嗖的凉,良久,哥舒夜破低声道:“我就知道……哼哼,你那四哥我见过,你们很有几分相似。”
他这句话一说,穆子石便知方才赌赢了,哥舒夜破对自己的来历虽探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不知为何,却将自己误认为是七皇子。
原本以为南柯山不过是个贼窝,不料也卷入了朝堂风云,穆子石沉吟片刻,决定再冒险猜上一次:“烽静王爷为何要与南柯山勾勾搭搭既出钱且遣兵?他要起兵必倾雍凉铁骑,麾下自有悍将骄兵呼而应之,区区一个南柯山,能帮他成什么事?”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你怎知道是烽静王?”
穆子石暗呼侥幸,心有余悸却微微一笑,道:“雍凉军力之重,朝廷岂有不防之理?齐和沣并非正统继位,他这位伯父也不曾匡扶社稷,救赤乌台的……父皇于水火。”
指了指桌上四品菜色,指尖兀自有些轻颤:“三熙楼的四季天下,莫说在这西北边陲,便是在宸京朱雀街,又有几人能尝到?何况还千里迢迢送到南柯山,普天之下,除了今上与陶若朴,大概只有烽静王一人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