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手一哆嗦,却怎么也不敢放,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门开处,一个小侍女端着热腾腾的粳米大枣粥进来:“大人……”
穆子石暴怒:“滚!”
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道:“子石要我也滚么?”
穆子石一震,抬眼看去,那人已大步走近,一身石青色貂袖锦袍,俊朗贵气,正是齐少冲。
身体僵硬了一瞬,穆子石随即咬牙微笑:“见过殿下……殿下神采熠熠,不知有何卧榻之侧的喜事啊?”
齐少冲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毛刺,开门见山,道:“子石要见西魏王,是么?”
穆子石明知自己不该乱不该慌,更不该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无法自控,完全做不到虚与委蛇的应付试探:“我是想见,可殿下许么?殿下许了,皇上许么?”
齐少冲不答,神色间有一种陌生的温柔与澹然,目光不离穆子石,道:“想见他的话,就先吃了这碗粥。”
穆子石一言不发的吃完,却忍不住问道:“无伤到底在哪里?他已不再掌兵,皇上不该猜忌他……”
尾音有些一触即溃的嘶哑颤抖。
齐少冲心中一动,突然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当头掠过。
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穆子石不再是坚不可摧的依靠,也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终于不再依赖他。
从此在他面前,自己不再是那个年幼稚嫩的需要保护的孩子,真正的可以顶天立地,可以并肩而行,甚至可以越过他,生长得更高大更卓然。
穆子石是四哥用他的生命恩泽为契约,留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护身符,可同时也是筑起的一道藩篱,多年来不知不觉已成为自己的心魔。
若自己永远沉湎不能自拔,就永远成不了一个强大的人,更不必说一个子民仰望的帝王,但如今不经意间,这道藩篱碎了,心中有些怅惘,更多的却是轻松与骄傲。
想开了,冲破了,其实只是那么短短一瞬,自己却花了十多年的光阴,齐少冲一身冷汗,犹有余悸,一时竟不知齐予沛到底是人是魔,到底算计了谁又成全了多少。
幸好这仅仅只是破茧的开始,齐少冲,必将不负天下,泽被苍生。
他神色变幻,良久不说话,穆子石见此情状,心中更增忧急,只咬得唇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齐少冲回过神来,温言道:“多穿些,跟我走罢。”
穆子石敏锐的感觉到,他话语姿态都透着种从未有过的端严威重,略一思忖,当即依言而行。
出得少傅府,进了一架轻便而舒适的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齐少冲看穆子石脸色有些苍白,问道:“此行路途甚远,你可撑得住?”
穆子石若有所思,不答反问道:“你带我去哪儿?”
齐少冲道:“先出城。”
穆子石眼眸一亮,整个人能发光一般明朗了起来:“无伤在城外等我,是不是?皇上并非气量狭小之君,绝不会降罪于他,还放我跟他一起回雍凉……是不是?”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齐少冲还是不禁为之击节而叹:“子石,你的聪明真是世间无双,这份儿不见而知,更是可惊可怖。”
说着微微一笑,眉宇间自有一种从容有余:“只不过……无伤三哥和你这番结果,却是我苦苦跪求,父皇半推半就而成,所以你们只该感激涕零的谢我。”
穆子石忧心一去,已复玲珑剔透,当即笑道:“我明白,皇上这是仿唐太宗黜李世绩的旧事罢了。”
齐少冲亦哈哈大笑:“你再说下去,我可就要后悔逐你出京了!”
穆子石欢喜之极,只觉马车比蜗牛都慢,好容易出了城门,又驶了小半个时辰,方停住不前,齐少冲声音里似释然又似慨然:“到啦!”
穆子石卷起车帘,看到不远处齐无伤策马驰来,风吹得他衣衫猎猎,雄姿英发犹胜少年时。登时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腔子,而笑容已如阳光破晓。
正要跳下车去,手腕一紧,已被齐少冲用力握住。
齐少冲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道:“子石,答应我,和无伤三哥一起,助我守好大宁北陲,使得蛮族永不敢犯我射虏关,使得任一个大宁子民横穿草原……都不必担心蛮族的马刀!”
他用力之大,甚至将穆子石的手腕攥出一圈淤青,穆子石却平静得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沉声道:“我发誓。”
齐少冲展颜一笑,轻轻拥了拥他:“子石,你要保重啊!”
想了想,又叮嘱道:“以后无伤三哥若是对你不好,你就写折子参他……我替你出气!”
说罢转身出了马车,齐无伤已立在车外,手中牵着马缰绳,两人相视一笑,齐少冲跨上他的马,扬鞭而去。
穆子石探出头来,得意洋洋:“听到少冲的话了么?往后我尽可以写折子参你!”
齐无伤苦笑道:“你也不问问我这一日一夜干了什么……”
他不提也就罢了,一提穆子石便是一脑袋的怒火:“滚进来!”
待齐无伤滚进车里,就被狠狠一脚踹中:“你都干了什么?进宫找皇上,生怕他不治你的罪?还瞒着我?”
齐无伤一边揉着膝盖吩咐那雍凉军扮作的车夫快些赶路,一边笑嘻嘻的说道:“该知道的,你应给都猜到了,难道还担心?”
穆子石道:“皇上虽非昏庸狭隘,但毕竟有过赤乌台之劫,行事异于往日,一时猜忌心起,鸩杀了你也不稀罕!”
齐无伤眉目分明清朗,道:“可他还是皇上,知道孰轻孰重。”
搂住穆子石,在他耳边轻声道:“关心则乱啊子石……难道你不知道,雍凉那群骄兵悍将,朝廷兵部派去的根本就镇不住,调遣指挥也无法得心应手?”
“虽然我不愿拥兵自重,但眼下雍凉一系,除了我齐无伤,的的确确换任何人执掌都只会落个治军无能之罪。”
穆子石手伸到他袖子里暖着,沉吟道:“我知道射虏关离不开大将坐镇,蛮族虽被你击溃,毕竟还有青穹部乞和尚存,而乌德部亦有小股兵力苟延残喘,他们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一时难以剿得干净。边陲军营若是长久兵将不和的话,蛮族必定又会蠢蠢欲动……”
说着蹙眉道:“不过仅仅就靠这个,你敢大大咧咧的跟皇上和谈去?”
看齐无伤唇角略略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登时省悟:“你早就料定,皇上不会当真夺你的兵权宰你的脑袋,是不是?你齐无伤岂是束手就擒之人?皇上有黄雀儿所,你雍凉却也人才济济……”
齐无伤笑着用胡茬去蹭他的颈子,穆子石怕痒,抬手就挠了一爪子,却被他牢牢制在怀里不容躲闪,道:“穆大人神机妙算,可这一卦算得错了,两年前皇上遣人进驻雍凉军营时,是真想撤我兵权,只不过慢慢发现此事非一日之功,只能作罢。”
穆子石斜斜瞥他一眼:“可皇上也没现败笔俗手……他知自己时日无多,生怕少冲继位后,镇不住你这个领兵王爷,干脆就用李世绩故事,先贬你冷落你,再让少冲重新启用你,你可不就得死心塌地侍奉新皇了?否则天下悠悠,民心众口也饶不得你。”
齐无伤啧啧道:“看来你倒是皇上的知音,那你知不知道……其实皇上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命?”
穆子石缩在他怀里,沉默半晌,方低声道:“……我猜得到,我和太子殿下还有少冲,都知根知底纠缠太深,皇上不放心我活着也是应该。”
齐无伤微微一笑,道:“不光如此,皇上最怕的是你在我身边,咱们兵谋合流狼狈为奸,一个不小心就夺了江山,说也奇怪,你对他们父子一片冰心可鉴天地,皇上却把你当作最大的权奸隐患。”
穆子石叹了口气,道:“随他罢……我也不在乎皇上怎么看我。”
齐无伤笑道:“幸好皇上到底拗不过少冲,少冲不单信你,更想成全咱们,皇上又瞧着你就比死人只多一口气,这才让我得偿所愿,顺顺利利的拐带你回家。”
穆子石听他笑得别有乾坤,脑中灵光一闪,已恍然大悟:“我这次的病……是你的手笔?”
第123章
齐无伤却突地沉下脸,勃然怒道:“你还敢说!”
穆子石知他发怒的原因,登时心虚,也不敢追问,只埋头装死,作无辜状。
齐无伤不会轻易被蒙过去,当即喝问:“你回京是不是就抱着一死了之的糊涂念头?”
“没有!”穆子石抵赖着绝不承认。
齐无伤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冷笑道:“你只想着要对得起予沛,对得起少冲,甚至怕我对不起虞氏王妃,不忘成全她与我最后的时日……是么?”
穆子石无言以对,又挣不开他的手,气道:“你捏疼我了!”
齐无伤到底不忍心真弄疼他,松开手叹道:“疼?你是铁石心肠,子石,你若是真那么自私任性的一死……怎么不想想我?你对得起我么?”
这句话说得无比的柔软而隐忍,更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央求之意。
穆子石不禁愣住。
从未想过齐无伤,单人独骑都足以惊动天下的齐无伤,仅仅一个名字就能使得草原顽敌远遁的齐无伤,竟会有如此黯然神伤却无可奈何,患得患失到近乎软弱的时候。
像是丛林之王收起利爪低下头颅,心甘情愿的迁就屈服。
车厢内光线不甚明亮,齐无伤的面容英越如雕刻,比初见时更显成熟的深邃魅力,但神采飞扬的眉宇间,却有一抹沉沉的郁色。
平素越是强悍,此刻越是得令人心痛。
穆子石在他面前,一向是毫无遮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时却忍住了眼泪,只想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想到方才齐无伤萧萧疏朗的立于一片旷野中,高大挺拔,却形单影只,突然一阵连骨髓里都凉了的惊惶后怕,完全不敢深想下去,忙迫不及待的胡乱道:“无伤,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舍得……我只是知道无论怎样待你,你都不会怪我,你都还要我……是么?”
齐无伤不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穆子石,目光专注,他一双星目天生有些锋芒凛冽的意味,一旦生情含笑则银河倾覆般足堪醉人。
而此刻他的眼眸只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海,穆子石小心翼翼的窥探良久,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心中已然彻底慌了。
脸颊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利索的跪坐起来,双手搭上齐无伤的肩膀,慢慢用额头抵着他的额,低声软语道:“我以后不敢了……无伤,其实我不聪明,你总该让着我一些,最多从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啦!”
看他还是一张油盐不进,让人恨不得脱了靴子砸过去的冷脸,穆子石眸光不知所措的闪了闪,咬了咬唇,笨拙的威胁道:“我真的害怕了,无伤,你再不理我的话,我……”
齐无伤剑眉一挑:“你待如何?”
看他光润粉嫩的唇瓣上咬出一道清晰的齿痕,不禁蹙眉,哼的一声:“做错了事,胆子还挺大,敢威胁我?”
穆子石何等敏锐,一听他语气里已有松动之意,登时心中狂喜,却委屈的垂下睫毛,道:“我哪敢威胁,我……我这是恃爱行凶,仗的就是你的势……”
齐无伤眸中隐约现出一丝了然而纵容的笑意,轻轻摩挲着他柔嫩的嘴唇和下巴:“罢了,都过去了,你心结已解,往后也不会再犯糊涂……若是再犯,我也制得住你!”
说着不知道想哪儿去了,笑得邪气而诱惑,笔直的长腿交叠起来晃荡着,已恢复平时那种漫不经心却又自信满满的模样。
穆子石被他笑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忍不住一手慢慢摸上他的腿,感觉那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与弹性,声音沙沙的缠绵旖旎:“你怎么制啊?”
齐无伤却冰清玉洁的看他一眼,正色道:“你又想歪了……难怪那一夜一日,你毫无节制索求无度,洗个澡都还不忘勾引我。”
他无耻得浑然天成,反而一片坦荡无懈可击,穆子石瞠目结舌,嘴唇抖啊抖啊,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齐无伤似回味又似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好在我苦苦强忍,不过等你身子大好了,可得好生补偿我……”
咚的一声,穆子石气得一头撞上了车壁。
这一番回雍凉,齐无伤顾及穆子石的身体,并不着急赶路,两人且行且玩且歇息,谈谈说说,穆子石方知原来这一场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重病,竟是三分真七分假。
齐谨在雍凉有黄雀儿眼,齐无伤在宸京却也有些得用之人,知齐谨将穆子石视为枪匕器物,使其心神尽耗于朝政诸事,心力交瘁身体自是每况愈下。
忧急之下当机立断,与陆旷兮议定计策,随后陆旷兮进京,为穆子石开出一剂看着只是补气益体的方子。
这一剂药方实为陆旷兮无意间的天才之作,寻常人吃了有益而无害,但病症一起,心血元气亏损难继,药性即成虎狼之效,使得病症加重咳血不止,却是强迫病患不得不卧床休息,以类似龟息茧藏之法,护其根基,保一线生机。
而后自己赶到宸京,给他融在参汤里的药粉,则化解原本的药性,更有扶正祛邪复脉培元之效。
只不过这一番苦心,却是连穆子石也一起瞒过了。
穆子石听了,不禁又赞又叹:“想不到陆先生神技妙手,一至于斯!连太医院都瞧不出那剂药的玄机。”
齐无伤笑道:“也未必没有疑心,只不过太医院都以稳妥为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穆子石突地想起一事,忙问道:“我们用木鱼杀了舒破虏,陆先生……有没有伤心难过?”
齐无伤莫名其妙:“木鱼虽有些痴傻,却愿意为家人报仇,跟陆先生有什么关系?再说陆先生已离开雍凉,别处行医去了。”
穆子石鄙夷不屑的瞪他一眼,却兴致盎然的把陆旷兮和舒破虏那点儿若有若无,给添油加醋的讲了一遍,最后不忘刻薄道:“难道你没瞧出来么?也是,你本来就像和尚投的胎,又冷又木。”
这可真是从天而降的鱼池之殃,齐无伤满腹冤屈无处诉说,也懒得说,一把将他按在怀里,吻了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