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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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番外

我这一生几乎没有任何缺憾,起码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在庙堂诸臣的眼中,在天下子民的心里。

作为一个皇帝,我死后会有一个至美之谥,留给后世一个难得的富足太平。

最挑剔的史官看着我的眼神,都诉说着娘希匹哟我终于可以不骂人了这样的感慨。

连最是杀人不见血的后宫都很祥和,雨露均沾,不旱不涝,我不会因为皇后知书达理,贵妃擅画梅花,淑妃艳若桃李……等原因独宠谁或是独不宠谁。

政通人和勤于政务,与民生息开言纳谏,我没有敏思捷才,却胜在中正平和,一派人君的堂皇气象,推诚任能,治国若水。

承天殿上的重臣贤相灿若星辰,先有尹知夏李淮,再有江耀泉范丰,后有严孝平郭攸,承接既往从无断绝。

唯一令言官朝臣有些尴尬的,是我继位之前的一年,谏言父皇武定帝,逐太子少傅、内阁副相穆子石出京,并请旨永不叙用。

于公于私,此举都极不合理,于公,穆相才智卓绝实为栋梁之才,于私,子石于我有患难相扶之功。

他的离去,好像一只海东青正扶摇直上的翱翔展翅,却被我生生折了翅膀,断送了雄飞庙堂的名臣之路,为此雷霆手腕却有爱才之癖的尹知夏,冷着好端端一张貌若梨花的脸,给我看了长达数年的严霜寒雪。

至于其余臣工,不敢效仿尹相甩脸子给我赏鉴,但暗地里也不消停,一直叽叽咕咕的流传着两种说法。

其一,穆子石居功自傲手段阴狠,隐有权奸为祸之象,我慧眼如炬,防患于未然。

其二,穆子石有倾覆江山国祚动摇之命,本应杀之,但我生性仁厚,又看他病得随时要断气,于是只逐走了事。

猜测再怎么如火如荼匪夷所思,却无一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水到渠成竭尽全力的终于快要把他忘了。

这天适逢入冬,铭儿在书房行罢隆师之礼,跑来治平宫的暖阁,问我要一幅“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用以数九。

我对他一向是严而关爱,刚好批阅完一大堆折子,便笑道:“描这字没什么趣味……你可知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

铭儿六岁,行四,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歪着大头鼓着腮,问道:“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粉嫩嫩的小包子脸,神思微有恍惚,低声道:“是梅花消寒图……很多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个人画给我看的。”

说罢选了一支合用的羊毫,屏息凝神,画好一幅空心花瓣的梅花图,道:“瞧,就是这个了,数九八十一天,你数数可对不对?”

铭儿伸出手指,认真的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拧着小小的眉头:“父皇,少了一瓣啊!”

我不知怎的竟有些得意,一指梅树下方:“这儿有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等这一片填满,春天也就来啦。”

铭儿找到那一片悠悠下坠的花瓣,拍掌大乐,复又疑道:“父皇你是不是故意逗我?”

我哈哈一笑:“是啊……你和父皇小时候一样的不伶俐。”

铭儿顿时很生气:“几位先生都赞我聪明通达,而且父皇是天下之主,是最英明睿智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你若真聪明通达,就不该说出这等井底之蛙的言语。”

铭儿再天真,也是宫中出生的孩子,闻言已目露惶恐之色。

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笑道:“比父皇聪明的大有人在,嗯,慧纯太子,你早逝的四伯,便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奇才,还有一个……他……”

嘴里陡然有些发苦,目光落在那树水墨梅花上,我画的梅,运笔精细而遒劲,却怎么也画不出那种香枝苍秀怡然风流的神采。

怔了半晌,颇觉意兴阑珊,挥了挥手道:“父皇乏了,去你母后宫中,陪她说说话罢。”

铭儿看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些纯稚的担心,却乖巧的行礼退下。

再怎么天下壮观四海圣明,还是放不下那个轻轻一瞥的狡黠眼神,若有情,却无情。

穆子石……子石,你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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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打出生,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母后独宠,皇兄爱护,父皇也多有褒奖看重,生命丰盈得容不下一丝的阴晦和黯淡。

整个皇宫乃至天下,恐怕没有别的孩子比我更加幸福,母亲常说,我最是个有福的,将来也必定贵不可言。

这么说的时候,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眼睛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美丽而神秘。

母亲常说:“少冲,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

这个我知道,她做的荷包帽子什么的确实都给了我,从来不给皇兄。

我问她为什么,母亲笑得很温柔:“你皇兄年岁比你大,该让着你。”

我想了想,还是悄悄送给皇兄一个竹报平安的荷包,皇兄眼睛一亮,如获至宝的贴身藏了。

皇兄生得很美,真正的其人如玉,皮肤晶莹剔透,有掷果盈车之貌,可他身子不好,经常生病,我觉得他像是最薄最透的琉璃做成的莲花,精致无暇,但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着不慎就碎了。

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皇兄不很亲近,两个人见面说话都按足了规矩,就算是玩笑,也不会无拘无束。

皇兄有一双秋水笼烟的眼眸,在母亲低头喝茶或是抚摸我头颈的时候,会掠过一丝压抑的悲伤之色。

我不懂他为什么难过,其实母亲是很爱他的,他每次生病,母亲都会偷偷的哭,两仪宫里有个小佛堂,我曾亲耳听到母亲为皇兄彻夜祷祝祈求平安。

那天烽静王世子在两仪宫用膳,我管他叫三哥,他个子高高的,十分挺拔英越,有一种宫中诸人没有的清爽和刚劲,锋芒闪闪的夺目。

我心里很喜欢,也很羡慕,皇兄虽然美,但我长大了,还是想像无伤三哥一样。

大人们说话总是很无聊,我只听得昏昏欲睡,然后皇兄的伴读进来了,他跪着抬起了头。

母亲让我把一串金丝枷楠香木的福字手串赐给他,我是个有福的人,又亲手给他一条福字手串,那他也是有福的人了,这样真好。

他的手有些凉,像是软软的梅花糕,声音像是两块玉佩轻轻的敲击,清脆悦耳。

第二天,我抱着母亲的膝盖,悄声问道:“母亲,如果我问皇兄要一样东西,你说……他会不会给我?”

母亲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你要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蹬蹬蹬的跑到自己的屋里,把心爱的绒布老虎九连环玉雕雀儿等物件,统统收拾在一个大包里,抱着又蹬蹬蹬的跑回去:“这些我都给皇兄,我跟他换!”

母亲正在写字,笑得停下了笔,染香姑姑也笑得用帕子直捂嘴,蹲下身柔声问道:“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宝物啊?家底儿可都翻出来啦!”

我从来不贪皇兄的东西,此刻却鼓足了勇气:“我要他那个墨绿眼睛的伴读!”

“你想要……穆子石?”

“想!”

母亲眼眸一弯,微微笑了:“他本来就是你的,只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懂,没什么用处,放你皇兄那儿教好了再给你使唤,少冲耐心等等好不好?”

原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于是我安心的等着,皇兄病了的时候,子石还来两仪宫给我讲过一阵子的名贤集,他口齿伶俐,讲得很有趣。

不过他真是爱哭啊,第一次讲书,我多问了几句,不让他吃汤团,他就哭了,虽然哭得很好看,可也太娇气了些,难怪需得皇兄好生调教,不然总在我身边哭,好像我很会欺负人似的,于是我暂且疏远了他。

转眼就到了我要进书房的时候,皇子本来都该在仁谨宫的书房读书,不知母亲跟父皇说了什么,我进了皇太子的东宫书房,太子讲官乌先生成了我的开蒙之师。

穆子石看到我带着两个伴读进书房,眼珠子差点儿瞪得掉出来,活像一直雪白的小猫看到了一只很凶的大狗。

我可不是狗!

但我心里的欢喜,不啻于狗见了肉骨头。

跟他一比,我的两个伴读活像两块榆木疙瘩,他才思敏捷言行优雅,看来我该跟皇兄要人了。

皇兄很忙,父皇处理政务都得他在一旁,逢年过节的祭陵祭天祭社稷都少不得带着他,而且皇兄年岁渐长,处事手段竟越来越像母亲。

年前母亲又杖毙了一个贵人,血流了一地,把一旁陪着母亲说话的贞婕妤吓得捂着肚子脸色煞白。

听一个小太监说,那贵人是陶贵妃宫里出来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那小太监嚼舌头正嚼得欢快,刚巧被皇兄看到,当即令人送到内廷刑狱司,贴加官用浸水的牛皮纸闷死了。

当夜我就做了噩梦,梦里母亲和皇兄笑眯眯的坐着说话,目光却冰冷而戒备,两人的手指都鲜红的,沾的全是血。

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他们越来越狠,也越来越不开心,无人处母亲的笑容渐少,眼神里的哀伤痛苦日益浓重。

而皇兄无意间看向穆子石的眼神,更是令人骇然而惊。

我当时不懂,只知道他的情绪流露让我本能的畏惧且担心。

但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样的感情足以焚烧自己毁掉他人,比爱更毒辣更深邃,没有解药不能纾解。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近乎扭曲的独占欲。

穆子石很明显的躲着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怕皇兄也用牛皮纸闷死他,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他只是要皇兄放心。

他那双墨绿色、比所有宝石加起来都更漂亮璀璨的眼睛看着皇兄时,分明是敬爱若天神,不可动摇,浓烈得只能用灵魂作为献祭,死心塌地,百劫无悔。

连皇兄写给他的一幅消寒双钩字,他都不肯让我涂上一笔,堂堂七皇子,皇后最宠爱的嫡子在他眼里,不如皇兄的一幅字。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不想看着他继续呆在皇兄身边,那儿有未知的危险。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皇兄似是一枝堪堪将折的树,却要把子石的根苗挪到自己的断裂处,让子石按照他的脉络继续生长,然后子石的血肉里,或许就有他的灵魂。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但我坚强的沉默着,我要快点长大,然后保护皇兄和母亲,让他们不折断不忧伤,皇兄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我是他的手足,要与他守望相助,为他辅政治国开疆拓土,然后他就会把子石还给我。

我想得很美,可我就算一顿吃两碗饭,上了马背,腿还是短得踩不着镫,子石乐坏了,笑得透不过气,他眼珠子转了转,见骑射师傅不在近前,声音嘎嘣脆的损道:“无伤的腿圈啊圈的,活像葫芦,但他腿长啊,你这样又短又圈,可怎么办!”

我悬在马背上揪着鞍鞯,不服气道:“我长大了腿自然就长了……而且无伤三哥是雍凉军的大将军,他腿不圈的。”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没见过他的腿,衣服遮着呢!”

我奇道:“那你怎么就见过?”

他理直气壮的瞥了我一眼,嘴角薄薄的翘起来,粉嘟嘟的让人想咬一口:“他给我洗过澡,啊不对,他和我一起洗过澡,我当然知道啦!”

我就大头冲下栽过去了。

幸好骑射师傅及时赶到,一把捞住,否则我连脖子都要圈了,更得被他耻笑。

所以烽静王世子入京选妃时,看到子石整天跟无伤三哥在一起,我心里只徘徊着两个疑问:无伤三哥的腿到底圈不圈了?他还跟子石一起洗澡不?

世子妃很快就定了虞家的千金,其实早在无伤三哥进京前,父皇就和母亲商量好了,哪怕虞剑关是个男的,三哥也得把她娶回家供着去……不过据说虞小姐是个出色的娇俏美人。

美人什么的于我如浮云,有母亲、皇兄再来一个子石时常在眼前晃悠,除非这美人长了四条腿而且都还是圈的,否则我都懒得去围观。

要娶虞大小姐的无伤三哥好像也很懒得在意,他出城射了几只大雁,就假装这婚事与他无关了,一门心思逮着子石要教他骑射拳脚。

但子石却好像很在意,好几天郁郁不乐,欲言又止。

这天乌夫子打瞌睡,他坐在书桌前,一双又白又细的手撑着下巴颏儿,一声又一声的叹气,叹得好像正在遭受换牙之痛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咳嗽了一声,凑了过去,嘴唇微启,努力不露出齿缺的遗址,道:“你要是想溜出宫去跟无伤三哥玩,就带着我一起!”

他横了我一眼,密密匝匝的眼睫毛透露出“你什么都不懂”的鄙夷:“我才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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