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天气最是多变,开始还艳阳高照,不久江上云雾渐浓,到了下半日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趴在舷窗上,呆呆看着外面密织的雨丝,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耳中传来波浪拍击船舷的声音,这样安安静静的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飘荡在无际的江面上,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仿佛那些金戈铁马的生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着父皇替我作出的选择,连着皇兄处心积虑的排挤,甚至宋然的背叛……都好像已离我很远很远,若不是身上的伤痛仍在不时发作,我还真的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个单纯落难的人。
猛然间,我推开所有的窗子,一阵江风穿堂而过,飘斜的雨滴吹打在脸上,一丝笑意却从嘴角逸出。我,还不想就这样认输呢。
“凭潮!就等你了!”
窗外传来一声欢呼,我向外看去,只见武佑绪正手执一根黄铜钓竿站在甲板上,他的脚边是一尾刚钓上来不久的鲤鱼。一个戴着斗笠的蓝衣少年应了一声,拿着另一根钓竿来到甲板上,将手中的鱼竿扬了大半个弧线投入江中。他们都来自北方,像这样的机会怕是很难遇到,过不多久这两人衣服都已半湿,却仍是兴致勃勃。
武佑绪看了一会摇头道:“凭潮,你力道不对,钓线倾斜无力哪有鱼会上钩?”
凭潮笑道:“武大哥,等我钓上来再批评不迟。”
武佑绪也笑着将手中铜杆远远抛到江中。说实话,他们二人是五十步笑百步,功夫都不怎么样,我在一旁看着不由道:“武先生,你的力道也不对。”
武佑绪看我一眼道:“难道凌公子也懂垂钓?”
我笑道:“不敢说精通,只是懂一点。”说着找了一把伞遮住肩头伤口,来到甲板上。
我指着武佑绪手中钓竿道:“江中垂钓虽然比较讲究鱼线稳定,然而武大哥用内力将鱼线牢牢制住,失却了灵活性,如此一来鱼儿便也不易上钩。”
武佑绪有些不服:“那我刚才不是也钓上了一尾?”
我查看了一下道:“武先生用力过甚,将鱼头震伤了,时久必死,难免失了原有的鲜美。若是能轻一些,只稍稍割破鱼嘴便无碍了。”
凭潮听得有趣,便收回了自己的鱼线,向我道:“凌公子说得颇有道理,不如你来钓一尾,好让我们学上两招。”
我尴尬道:“在下只是看了几本相关书籍,内力比不上二位,只能是纸上谈兵了。”
武佑绪别有用心地笑道:“凌公子就不必过谦了,我听你方才讲解,似乎对内力使用也是颇为了解。凌公子出手定能让我们大开眼界。”不由分说将钓竿塞到我手里。
骑虎难下,我只好接过来,掂了掂钓竿,太重了。我另一只手还要撑伞,一定甩不出去,我有些为难地问道:“我不用钓竿可以么?”
武佑绪惊奇道:“你会甩线?”
我没有回答,专心将钓线拆下,喂好了鱼饵,右手向前一轮,鱼钩划了一个低低的弧线听话地扎入水中。凭潮不由惊叹了一声,我心中得意,暗中运了些内力,鱼线稳稳的随着波浪起伏,却又不至于被江风吹斜。
因为下雨,鱼儿都聚在江面上,不一会我手中有了触感,稍微一沉后,我突然将鱼线提起,一尾一尺有余的江鲤被我抛到了甲板上。
凭潮连声叫好,奔过去看时又是一声惊叹,原来我的钓线牢牢缠在鱼腮之上,竟连鱼嘴都未勾破。武佑绪本来要等我出丑,没想到我如此厉害,吃惊地张大了嘴。
接下来他便跟凭潮一样缠着我,非要向我讨教技巧。我也没想到自己手法如此高超,兴致一来自然是倾囊以授。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经验,不过小时候在母后家中听几个喜爱垂钓的长辈讲得多一些而已,应付两个外行却也足够了。
在我的指导下,武佑绪一个时辰之内便钓上了十几尾江鲤,个个有一尺来长,凭潮也钓了七八条。渐渐掌握了用力技巧后,两人更是直喊过瘾。
当天晚上,我被拉到武佑绪的卧房一起品尝他钓的鲤鱼。
武佑绪本来以为我不过是个穷酸书生,除了会写几个字外百无一用,因此一直不大看得起我。那日与我聊得多了,偶然说起学武骑射的事,没想到我也都懂一些,这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从那天起武佑绪对我亲热了许多,经常以讨教垂钓为借口跑来找我。
其实他在船上颇为寂寞,卫文是个糟老头,只喜欢喝茶下棋这种风雅事;荀简年轻一些,可惜也是个文弱书生,对武功方面完全不懂;凭潮、落烟他们地位较低,而且平日很忙,又不便跟他们多聊;程雍武功倒是不弱,但武佑绪却说自己极其厌恶他为人,平日跟他能说一句决不说第二句。如此一来我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殊不知我也最惯于跟他这种人交往。十年从军,手下多的是跟武佑绪秉性相似的习武之人,我知道怎样与他们相处、博取他们的信任。不久我们便开始称兄道弟,他年长我七岁,我叫他武大哥,他便直呼的我名字。
武佑绪虽然也对我有所保留,却不像荀简一般处处小心,我从他口中了解到不少事情。比如落烟他们四人确实是燕弘飞着意培养的力量,号称“四驹”。倚风年纪最长,处事沉稳,为四人之首,依次是凭潮、扬尘、落烟。凭潮是四人中武功最高的,扬尘则擅长计谋,落烟年纪最小,略微稚气一些,但是遇事坚决从不拖泥带水,是最得燕弘飞看重的一个。
又比如荀简虽然属于武佑绪最看不惯的文弱书生,但却是他最不敢怠慢的人之一,据他的话说,荀简一句话便强过数百军队,想不佩服都不行。聊到兴起,我便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主上燕弘飞。武佑绪却一脸为难,说他从不会跟别人私下谈论公子。
如此过了几天,对船上的人越来越熟悉,我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深,有好几次我都在回自己舱房的路上遇到燕弘飞,每次他深邃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总觉得他是在找我的破绽。
一天晚上武佑绪又拉我去他房间,我便问起旁敲侧击问起燕弘飞的事。武佑绪又是一脸为难状,我只好转移话题道:“你们少公子找到了么?”
武佑绪愁道:“还没有。”
我用手挑弄着蜡烛上的烛焰,慢慢道:“武大哥,你们少公子应该不到十岁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远。”
武佑绪道:“子悦你不知道,少公子虽然尚未成年,但虚岁已有十三岁了。”
我故作惊奇道:“你们公子不是才二十八岁,怎么€€€€”
武佑绪干咳几声道:“子悦你问得太多了。”
我笑道:“瞧不出武大哥竟然这样谨小慎微,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告诉兄弟又何妨?”
武佑绪悄声道:“并非是我小心,只是这件事公子从不愿人提起。”
我道:“难道你们少公子不是你们公子亲生的?”
武佑绪急忙摆手:“别胡说。公子十五岁成亲,十六岁有了少公子,虽说夫人整整比公子大了五岁,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公子与公子长得如此相像,怎能不是亲生?”
我本来边听边在喝茶,听了这话突然心中一沉,手中的茶洒落在桌上。我吃惊的盯住武佑绪,哑声道:“你说什么?”
武佑绪叹道:“连你也不信?”
我一把扯住他疾声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么你们公子的夫人呢?现在哪里?”
武佑绪一时想不明白,愣愣道:“公子夫人早在八年前去世了,难道你认识她?”
我颓然坐回椅中,一个原本模糊盘桓于心中的可怕事实呈现在我面前,是他!除了他再无别人!
我立刻跳起来,匆匆道:“武大哥,我房中还有许多帐簿,失陪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船舱,却很不巧地又看到了燕弘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此刻我最不想遇见的就是他,我的惊慌一定写在脸上。
燕弘飞大概也发现我脸色不对,居然一改往日对我的视而不见,冷冷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我好得很!多劳燕公子挂心。”我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抢进房门。
武佑绪的话证实了我的怀疑,燕弘飞,他不是什么商人,更不是什么北赵人,他是我的死对头,北魏的皇长子€€€€江原!
第8章 屈居人下
燕弘飞就是江原,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北魏正因亲事与北赵休战,江原扮作商人顺流而下,既可勘察北赵商路,又能趁机了解南越布防,正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起燕王江原,他是北魏国君江德与贵妃萧氏所生长子,十五岁被赐婚于御史中丞梁寇钧之女梁兰溪,在所有人看来,这明显是一场政治婚姻。江德继位后,王位一直坐得不算稳定,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梁王江征在朝中拥有很大势力,几乎到了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两人的争斗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国力,也成为十七年前导致北魏战败称臣的原因之一。而通过这场婚姻,江德成功壮大了自己的力量,使梁家变成了他坚定的拥护者。
本来类似的事情在王公贵族中屡见不鲜,那时梁兰溪已有二十岁,江原却还是个稚嫩少年,自然没人相信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感情,然而第二年梁兰溪便为江原诞下一子,取名江麟。这件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人都怀疑这孩子并非江原亲生,而是梁兰溪与他人私通的结果。这样的事就算在见怪不怪的贵族阶层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时被各国引为笑谈,江原也就顶着绿帽子过了很久。
直到江麟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依稀显露出江原的样貌,流言才逐渐平息。本来一切风平浪静,皇子妃梁兰溪却在八年前突然薨逝,又引起了许多话题。那场殡礼举办的十分隆重,各国使节均有参加,就连当时远在军营的我都有所耳闻。
从那至今,江原始终孑然一身,并未另娶,他的情深意重让许多人感慨。我则对此嗤之以鼻,他不肯娶妻纳妾,不代表他对妻子感情有多深。照我看来,梁兰溪很可能是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因为有可靠传闻说是江原亲自将妻子送上绝路的。
若我相信江原会因为我是他未来的“妹夫”而放过我,那我就是个傻瓜。越凌王落难,偏偏又自投罗网,这样千载难逢能轻易除去宿敌的好机会,换作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是江原这出名冷酷的人呢?
我也不想否认,我与江原都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该下手时从不心软。但是江原和我不同,我的狠绝只在战场上,计谋也多数用在敌人身上,从不喜欢参与朝中的明争暗斗。江原却是真正的不择手段,无论对亲人还是敌人。
我迅速拴好舱门,靠在门边环顾四周,脚下随着船身晃动着,想到江原把我刚才的震惊看在眼里,手心竟然微微有些潮湿。过了不久,传来嘟嘟的敲门声,落烟的声音道:“凌公子,我们公子请你去他房中一叙。”
我问:“什么事?”
“凌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我道:“我已经睡下了,明日吧。”
“请凌公子务必去一趟,公子有要事相商。”鼻音浓重,却是程雍的声音。
要事相商?我哪里配与他商议要事。不让武佑绪却让程雍来叫我,其中必定有诈。
我道:“在下还要起床穿衣,不敢劳烦程先生等待,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程雍道:“不忙,我们在外等候就是。”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
我磨磨蹭蹭,打着呵欠开门。
程雍闪着令人厌恶的鹰样眼神,冷笑:“凌公子动作真快,我记得刚才凌公子还与代承在房中相谈甚欢,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好像睡了大半天,困成这样。”看样子,他居然在监视我。
我笑道:“在下没别的好处,就学到一样沾枕就睡的秘诀,看程护卫眼下黑影颇重,不如我将秘诀告诉你。”
程雍哼一声:“不用!”大步朝前走。
我在后面惋惜摇头:“啧啧,吓成这样,又不收你银子。”落烟忍不住轻笑。
程雍一路雷厉风行,衣袖鼓得像船帆,直走到燕弘飞房中才站定:“落烟,带他去见公子。”一甩袖子出门。
燕弘飞并不在房中,落烟含笑带我转过屏风,进了另一间较小的耳房。
一进门就赫然看到江原穿着月白滚边的宽松睡袍随意坐在竹塌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笑得正欢。我斜他一眼,这人还知道笑?
“公子,凌公子到了。”
江原抬起头来,脸上仍带着笑意,向落烟道:“你出去吧。”我颇感意外,心想这次难道要交好运了?
可是等到江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脸上笑意已经敛去,又恢复了那种透着寒气的目光。看着落烟将门关上,江原将书信丢开,慢慢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细细看我,瞧得我浑身不自在。
终于,他移开目光,冷声一笑:“凌悦?”
我应道:“小人在。”
江原冷冷问道:“籍贯何处?”
我答:“生于蜀川,长于南越。”
江原继续冷笑:“是么?方才从武佑绪房中出来为何惊慌失措?”话题转得真快。
我目光镇定:“突然遇到公子,怕公子责备小人只顾闲聊,误了正事。”
江原在我身边踱了几步,走到我身后时,突然伸手击向我左肩。我大吃一惊,正要回身躲避,然而我因受伤行动不便,这一线之间,便被封住了穴道。
江原冷冷道:“为什么不躲?”
我半身不能动弹,愁眉苦脸道:“回公子,小人躲不过,小人不知犯了何错……”
江原道:“你方才不躲我那一击,是因为你受了伤。”
我一点也不慌:“小人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江原冷笑道:“真的不知道?你瞧这是什么!”
我眼前红影一闪,只见半截羽箭钉入墙壁,却是伤我的那支雕翎箭。
江原道:“这是越凌王专用之箭,怎会到了你的手中?”我还要问怎么到了你手中呢。
我别过头,不语。
“是因为那支箭在你这里戳了一下么?”他手掌在我肩头微一用力,我不由疼得一阵颤抖,却仍不开口。
江原等了片刻,突然扳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你是谁?和越凌王有何关系?”
我冷冷道:“公子区区一介商人,不觉得管得太宽了么?”
江原眯起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微微勾唇:“便是皇帝来了我也敢这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