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微服身份,江原手上松了一些:“你到底是谁?”
我道:“放开我就说。”
突然背上一松,我险些摔倒,急忙稳住身形,却见江原已负手立在一旁,只是脸色难看,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似乎在说放开又何妨,连站都站不稳,还妄图在我面前放肆?
我一笑,继续编:“当今天下,多少人因为试图接近越凌王而被这箭射杀,谁会明知危险还去一次次冒险接近?燕公子猜不到么?”
江原凝神:“硫沙会。”看我一眼,有些怀疑道:“你是硫沙会的人?”
我道:“不是。”看到江原脸色,我忙接着道,“我只是仿效了硫沙会的做法,我虽是蜀人,却在南越长大。因此作为蜀人我痛恨越凌王,却不恨南越。”
江原一怔:“为什么?”
“因为他逼死忠良,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
江原道:“樊无炎。”
我心中一涩:“对,樊无炎。蜀川该灭,忠良却不该死。”
江原嗤笑:“我是商人,无心打探你与樊无炎的关系,只是你的思想倒十分独特,竟为私仇不顾性命。”我没回答,江原又道:“越凌王功夫很好,你怕是未近他身,便被射中了吧?”
我道:“是。”
“你是在何处刺杀越凌王的?”江原不紧不慢地问。
“回公子,就在襄阳城中,他们犒军时,本想趁乱出手,结果早被他手下发觉了,逃走的时候中了箭……”我也不紧不慢地回。
“你一个人犯险,还是尚有同伴?”
“只有我自己。”
“那也不易了”,江原重新将断箭拿回手中把玩,“你见过越凌王,觉得他怎样?”
可恨,他连这点小小线索都不肯放过,我干脆道:“不知道,隔得太远,没看清楚。”
江原点头,问:“以后还想继续报仇?”
我摇头道:“生死关口经历一次便够了,小人这不是正想会建康投奔亲戚,准备安稳过日子么?”
江原又坐回竹塌,翻翻手里的书信,心不在焉道:“嗯,听说你为家产被兄长赶出来了?你建康的亲戚愿意收留你么?”
我道:“我也不敢保证,只是表哥小时与我十分亲厚,也许会收留我。”
江原眼皮不抬:“那你不如在我这里继续做工,反正也不少你一个吃闲饭的。”
我道:“多谢公子,可是公子终究要回北赵,怎可长久?”
“若是你亲戚不留你,便是跟着我们也无妨。”
我受宠若惊,急忙推辞:“燕公子,小人贪恋故土,不敢离开。”
江原嘲弄地笑:“连蜀川灭了你都不难受,更何况离开南越?”
我道:“蜀川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模糊的名字罢了,南越却是小人的衣食故乡。更何况在南越治理下,蜀川百姓多数安居乐业,这也很好。”
江原鄙夷地看我:“有你这种人在,怪不得蜀川会灭。”
我道:“若说是我这种人或是南越军队覆灭了蜀川,不如说是蜀川的国主自己葬送了江山。若不是国主失了民心,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击败而毫无还手之力?
江原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么。”我笑笑未答,江原也就不再说话。
片刻,江原又把手里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才放在回桌上,突然问道:“你伤得怎样?”
我道:“好的差不多了。”
“有空叫凭潮给你看看,你不是跟他很熟么?”我正要道谢,却见江原突然用凌厉的眼神看我,“我差点忘了,听说你在船上处得不错,代承常常对你赞不绝口。”
我小心道:“武大哥经常向我讨教钓鱼技巧,因此我们十分聊得来。”
江原冷着脸:“聊得太过欢愉,连我的家事都告诉你了?”
我忙解释道:“那是代承一直为少公子担忧,我劝解几句,无意中说起,并非故意谈论公子家事。”
江原对我的话不予理睬,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书案边的一张木椅道:“你坐在那里。”我暗中擦把汗,依言坐下。
江原击了两下掌道,“落烟进来。
落烟走进房里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原道:“去叫仲明过来。”
过了一会,荀简走了进来,见过江原后,便开始商量抵达建康以后的行程,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荀简起初有些迟疑,江原干脆道:“无妨,量他也不敢说。”话虽这样说,他们商议的也不过是住在何处,有什么人来接待之类的事,实在没什么机密可言。
我很无聊地坐在书案边,趁人不注意挑开江原放在桌上的书信,无意间扫了一眼,不由心头一跳。上面是北赵战场的捷报,怪不得江原刚才那么高兴。另外还有三皇子江进在荆襄重新布置兵力的消息,看来我判断失误,江原并未领军荆襄,江进却去而复返了。不知道麟儿那小鬼找到了没有?不对,他是江原的儿子,我干吗要关心他?
江原仍在精力旺盛地与荀简商议,我却有些熬不住了,虽然我极力支撑,最后还是靠在桌边打起了瞌睡。
“这样,先暗中与京中人联络,探探他们口风。”
“好。公子,南越传出消息说越凌王突然身染重病,消息不知真假,只恐怕婚期要拖延。”
“越凌王前几日还违抗圣命在荆襄重创魏军,说不定根本是军务缠身没有回去。”
“哐!”我的额头不知为何碰到了桌面,我立刻清醒过来。虽然睡意正浓,这几句话还是清晰地飘进了我耳中。染病?他们原来是这样对外宣称的!
“凌公子怎么了?”荀简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揉着额头说只是睡着了,却碰到江原怀疑的目光,我立刻没好气道:“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么?”
江原这才好像想起什么,向荀简道:“去吩咐一下,把凌子悦的床铺搬到我卧房门口。”
睡在他门口?我又不是专门侍候他的小厮!我冲口而出:“为什么?”
荀简的表情也比较意外,江原却若无其事道:“我有些读书心得需要他抄写,今晚在这里方便些,落烟就不用睡在外面了。”
荀简听得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子悦书法了得,帮公子抄写文稿最好不过了。”
江原道:“那便这样吧。”荀简微施一礼,出去传话,我急得几乎要跟着出去。
他哪里是要抄写,分明是借口限制我自由。
“站住,你想去哪?”
“我去看看是否会落下什么。”
“忘了再让他们去取。”我只好又坐回去。
江原收起桌上的信,冷冷道:“凌悦,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左右,未经我允许,不能私下与代承、凭潮交谈。”
落烟在门外道:“凌公子的床铺收拾好了。”我不满地咒骂一句。
“你在嘀咕什么?难道不想睡在我卧房门外?”
鬼才愿意睡在那里!我极力压制情绪,慢慢道:“请公子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小厮。”
“那好,你搬进来住吧。”江原仿佛没弄懂我的意思,又指了指门边,“不过你也只能睡在那里,我不喜欢有人离得太近。”
谁稀罕!我握紧拳头,咬牙道:“我睡外面!”
江原也不坚持:“我外面桌上的几篇文稿你抄写好放在案头,不懂的就来问我。记住,我若叫你,你必须随时答应,不然我就会以为你走了€€€€违反我命令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我用鼻子轻哼一声,摔门出去。
果然外面的书案上放了几卷字迹潦草的破纸,我胡乱研好墨汁,摊开丝帛,落笔。
偶尔看一下这些文稿内容,大多是读书心得,文思倒也独具匠心。只是边写边心疼,我的字向来千金难求,却给江原的免费抄写,真是吃亏。
这一晚,我在外面呵欠连天地抄写,江原在房中看书,偶尔也会解答我的询问,精力旺盛得不像常人,就是不提让我休息。直抄写到子时,终于将江原的几篇大作誊写完毕,我扑向床铺,倒头就睡。
江原果然没有食言。我才刚刚睡熟,就被叫醒了。
“凌悦。”幸好我还记着他的警告,便应了一声。
“凌悦!”我迷迷糊糊又应一声。
“凌悦!”我就算要逃走也不会这么快吧。
“凌悦!”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谁让他操纵生杀大权呢。
……
“凌子悦!”
叫了十几声还不放过我,我忍无可忍,跳下床一脚将旁边的房门踢开:“我没走!”
江原坐在床边,神色冰冷:“知道你没走。水!”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叫这么多声就是为了要水。
罢,本王拜你所赐,今日也能尝一尝服侍人的滋味了。江原,你他日别落在我手里!我面目狰狞的拿过茶壶倒了一杯,笨手笨脚端给他。
江原接过来,只咄了一口便吐在一边:“冷了,重沏一壶。”我一把抢过杯子,转身就走。
江原沉下脸:“你去哪?”
我冷冷道:“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热水,我去找船工烧一壶。”
折腾了好一阵,我终于沏了一壶热茶,本来满心期待他被烫死,结果没有如愿。重新躺回床上时我恨恨地想,幸亏只是端水,他要敢让我拿夜壶,我就拎起来扣到他头上再说。
“凌悦!”
“唔……”又来了!我当没听到,翻个身,继续睡。
“想睡到什么时候?”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刚睡下就天亮了?我揉着眼睛晃悠悠坐起,发现江原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房中,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赶紧将衣服往身上套,江原不再理我,绕过屏风到前厅去了。我看着他背影,想来想去不明白: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居然也能神采飞扬?
江原刚刚转过屏风,就听见荀简他们问候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也走过去,迎面遇到程雍不满的眼神,我故意显得悠闲无比,自顾自的走到武佑绪后面站着。
江原坐在主位上,拿着一张纸眉头紧锁:“不经严格盘查,不许境外船只进入建康。怎么回事?”
卫文道:“代承亲自乘轻舟上岸过问,初步推测似乎是为了越凌王之事。”我心里一惊,难道又是为了搜寻我?
武佑绪看看我,欲言又止,江原不耐烦了:“别管他!”
武佑绪这才道:“先前听说越凌王回建康途中似乎遇到了蜀川残余势力的刺杀,南越正勒令悬赏在逃人犯,可能因此加强了戒备。”
江原问:“可有赵彦的新消息?”眼睛却向我这边扫了一下。
我一惊,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直呼我的名字,根本不担心别人猜出他的身份,这样有恃无恐是要做什么?
程雍补充道:“越凌王除了之前的染病传闻外,并无新的情报传来,遇刺的消息也似乎并不可靠,这其中真假难辨,至今还无法猜测南越的意图。”
江原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管真假,都说明越凌王短期内不会露面了。”说着他站起来道,“过去看看,区区盘查,还未放在我眼里!”
我跟在后面,已然猜出江原的心思,他是要以硬碰硬,借此试探我在京中的势力。除了老一辈的将领,南越其实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坚决要压制北魏的人,这次试探一旦确定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便可以为所欲为,南越的官府对他来说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登上船头甲板,已隐隐可见远处一道灰色的凸起,那是建康的西城门,再近一点便是码头。我们的船已经行驶到接近江界的地方,而一艘高举着南越旗帜的官船正向这边逼近,显然为盘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