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49章

待那点天光都没尽了,我才慢慢走回天御府,只见正门上亮起了灯,戒备森严的侍卫照常站在两旁。我猜想梁王府的人一定来报过信,反正躲不过,索性正大光明的进去。

迈上台阶没两步,就有人快步从里面出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气急败坏。我在原地站住,望见他幽深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便笑了笑。

江原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沉了沉:“总算回来了?”

我继续笑了笑:“在街上走走就忘了时辰,梁王府的人没来罢?”

提起梁王府,江原脸色更加不好看,却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看来事情不出意料地有些严重,难道梁王府真要拿我个行凶的罪名?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话,天御府和梁王府矛盾激化,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江容应该不会这样短视。可是以他的为人,好像也没有要罢休的意思。想想换作我的话,就算不教训本人,大概也会拿这个作为条件与天御府作一番交易了。

江原没朝往常议事的集贤殿走,却拉着我到了后院的一座殿前。进殿之后,不见别的官员,只看到几个丫鬟侍从在旁侍立,我环顾房中似曾相识的雅致摆设,惊觉到了江原的寝殿。

江原经过侍从时吩咐道:“去膳房传晚膳来。”继续拉我往里走。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他在生气,生气也情有可原,干么越生气越将我拉到他房里?听见他传膳,我忙道:“殿下还没用晚膳么?我在这里不合适,还是先下去等会罢。”

江原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奇特,一声不吭地审视我,就好像我做了亏心事。

我也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小心躲开他目光,在喉咙里说了句:“告退。”立刻抽身准备溜之大吉。

江原扯住我,没好气道:“没吃饭的是你!”

我呆了呆:“那我去吃完再来。”

江原不理我的话,只冷冷道:“你不是问梁王府么?我告诉你,以后不用去了。”

我当然知道不能再去,便道:“我有负殿下托付,本就是回来领罪的,只是不知道梁王府提了什么要求?”

江原冷冷看着我道:“没来得及提要求就被我遣走了。”

我有些诧异:“这合适么?照江容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的。”

江原反问道:“你觉得他怎样?”

我想了想道:“梁王世子,毕竟不是等闲人。临淄侯虽然像传言说的那般不务正业,但是琴棋诗画每一样都不擅长,常理来说不该这样,他的心思恐怕在其他地方。”

江原冷冷道:“别的也许没怎么用心,床弟之事却是真的无人能及。”

怎么这话听着怪异?我看他一眼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说话倒是有些口无遮拦。”

这时侍从在殿外叩门:“殿下,晚膳来了。”

江原也不命侍卫进来,自己过去接了食盘端回房中,冷冷道:“明日受邀去晋王府骑射,你用过晚膳就睡在这里,明日随我过去。”

我瞧他一眼,突然想起江容的话,有些不自然道:“我自己有卧房,为什么要在这里?”

江原面无表情:“因为我不放心。”我微微一怔,他又续道,“江容大概也会去,我不想节外生枝,你离他远些。”

我道:“趁着还没出事,我去赔个情罢,江容不是很难说话,或许能化解些误会。”

江原听了微微冷笑:“是不是还要顺带送他个钗环首饰留作纪念?”

我不由火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头上的发簪哪里去了?”

我想起来,留在江容的胳膊上了,不过这个很重要么?

江原将手一扬,一件物事落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是一封带着淡淡水粉味的信件,我抽出来看了一遍,头“轰”地大了。那上面通篇用华丽的骈文表达对我的爱恋,特别提到我“送”给他定情的发簪,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就差与我同生共死了,最要命的是结尾处还有一大片表决心的鲜血。

江容,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第二天,我和江原都顶着一张铁青的脸上路。江原大概在为他的一时发昏生气,我则一边诅咒江容,一边在腹诽江原,他居然在搞清楚真相之后,照样将我强留在卧房里睡了一夜,害我失眠了大半个晚上,这种人会有真心?

晋王在王城北郊有一块封地,靠近邙山脚下,方圆二十里,其中一小部分被辟作了骑射场,因为地势偏高,只能骑马过去。每年的骑射之会显然是宣扬自家实力的机会,天御府这次随行百人,除了步行的护军外,剩下的都是有一定实力的武将。我看看身边,似乎骑马的官员中,只有我一个算是文职。

在我身边,裴潜正东倒西歪地与一匹温顺的雌马较劲。这小崽子听说可以见识真正的武将骑射,本来很是兴奋,可是跨上马背没多久,那股精神就全没了。饶是我一路提点,他还是连方向都掌握不准,屁股离不开马鞍,颠得上下牙打架。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裴潜十分紧张地揪住缰绳问我:“还有多久才到?”

我有些同情地道:“现在刚出城,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罢。”

裴潜脸色惨白。

江麟轻松自如地骑着一匹枣红马,有意无意地驰过我们身边,扭头对裴潜道:“你这么左右颠晃,是在表演马技么?”

裴潜正绷直了身子努力保持平衡,听了江麟的话,脸色微微发红,但他此刻自顾不暇,难得没有开口。我朝江麟笑道:“裴潜从没骑过马,小世子骑术精湛,不如教教他。”

江麟看我一眼,哼道:“我看你骑得更好,教他最合适了,教好了还可一起做贼。”

裴潜不说话,不代表他不生气,生气的结果就是不小心放松了缰绳,他身下的坐骑突然向前一冲,差点将他甩下马来,吓得抱紧了马脖子。

江麟嘲笑道:“你以后骑马最好用这姿势,好看得紧呢。”

我帮裴潜稳住坐骑,皱眉道:“小世子,你与裴潜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兼之年纪相差不多,做个伴不是很好么?别这样冷嘲热讽了罢。”

江麟听了,对我越发鄙夷:“你以为自己是谁?本世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抖抖缰绳赶到前面去了。

裴潜白着脸,总算又坐直了,怒气冲冲看着江麟的背影,正想开口说话,上下牙又磨了几下,只得闭嘴。

终于到了骑射场附近,江成早得到消息,亲自等在路边相迎。江原领头下马,我们这些下属也纷纷跟在他身后。裴潜早迫不及待地溜下马,奔到我身边。

江成一身淡青猎装,腰间挂着箭囊,身后武士同样个个劲装,再加上两旁举着旗帜的兵士,显得他比上次见时多了几分张扬,要不是脸上还挂着谦和的笑容,肯定没人不觉得他是来示威的。

我扯扯前面的武佑绪:“这场面似乎排场得有点过分啊。”

有人在我身后道:“这算什么?去年我们天御府做东时,那场面也不输眼下。”

我回头看见一身轻装的萧靖,便问道:“不知萧参军此次要施展什么高超技艺?”

萧靖微笑道:“不敢,在下弯弓射箭勉强拿得出手。只是我从出府时就一直好奇,历来除非天御府做东,文职官员都是不参加骑射的,莫非凌主簿竟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秘技要展示?”

我笑道:“萧参军取笑了,蒙殿下恩惠,在下不过来凑个热闹罢了。等萧参军上场时,在下一定为你摇旗呐喊。”

萧靖笑着拱手:“多谢。”转头问武佑绪是否还是两样都比。

我的注意力则在骑射场上,只见中间大片空地被围出一个圆形,场外正北处是观赏骑射的席位,似乎早有人到了,东边稍远处有几排自成门户的高大殿阁,应是作为休憩之用。

前面江成等人引路,我们到了正北的席位上。因为没有正式开始,底下的官员都各自找相熟的人寒暄,我一眼看到江容穿着便服站在不远处。

江容也看到了我,右手将左臂微微托了托,不自然地挪了一步又站住,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进退两难。

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但为了将昨天的事了结,还是走过去道:“江侯爷手臂还好?下官一时失手,望您海涵。”

江容轻轻点头,神态严肃且正经:“没什么,凌主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凌大人能亲自过来问候,容感激不禁。不过还是你离本侯远些为好,本侯不想因为你招惹麻烦。”

我警惕道:“此话怎讲?”

江容朝江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昨日在下已经得到警告了,不许我再与凌大人多作接触,或者多说半句话语。”

我挑眉道:“你又乱讲什么?”

江容低声道:“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昨日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了罢。今日的事今日再算。”他有点不稳当地向我走近几步,忽然一个不小心歪在我身侧,并且惊呼一声。

我正想警告他别玩什么花样,江容靠住我肩膀,冲我露出一个无比明亮的笑:“我昨天的话一点不错罢?今天再接再厉。”说完立刻回复一本正经的模样,悠闲地向自己席位走去:“啊,开始了,那边叫我呢,失陪。”

我恨得牙痒痒,转过身,正见到江原阴沉的目光射过来,见我在看他,却又似乎不屑地别过了头,好像我欠他似的。真是莫名其妙,我不由有些恼怒。

这一天比的是骑术,场中早已列好了各王府中精选出的十几匹良马,马上骑手自然也是一流水准。擂鼓过后,锦旗一展,所有人都风驰电掣般冲向前去。几次比试下来,武佑绪夺了头名,晋王府一名叫蒋盛的武将与韩王府一名将领并列第二,梁王府一位武将得了第三。其余人中,天御府的将领名次普遍靠前,晋王府虽得了第二,余下的人名次甚至不如韩王府。

江成脸上有些阴霾,但仍是对江原举杯祝贺,笑容和煦如春:“皇兄手下人才济济,武将军骑术超群,小弟心服口服。”

江原笑道:“侥幸而已,二弟和三弟府上两位将军与代承只有毫厘之差,再比一次或许夺魁的就不是他了。”

江成微笑:“毫厘之差,往往谬以千里。”

江进插嘴道:“不然,我倒觉得若是再比一次,我们的人未必就输了。”指着自己府中那人道,“刚才转弯之时,我看他的马鞍稍滑了一下,若不是为了坐稳,速度该与武将军不相上下。”又指着蒋盛道,“蒋将军骑术不在别人之下,似乎输在马匹上,武将军的大宛驹腿长体壮,占了点便宜。”

江原冷冷看江进一眼:“依三弟的意思,那要怎样才能比出输赢?”

江进想了想,笑道:“我看不如让三位将军再比一次,为蒋将军挑匹好马,再让各人将马具栓好,不偏不倚。大哥以为如何?”

他说话声音响亮,在座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江原捏着杯口笑道:“既然三弟提出,那不妨再比一次,也好让大家心服,只是不知二弟府上还有什么好马?”

江成欣然微笑道:“马倒是有一匹,只是此马性烈,只怕反而坏了事。”

江进又插嘴道:“好马本就性烈,既然二哥有,就算不给蒋将军使用,牵来饱饱眼福也好嘛。”

江成干脆道:“好,我正想请大家鉴赏一番。”向旁边侍从道,“去将紫云牵来。”

等了不出一盏茶,侍卫回报道马牵来了。江成向二人笑道:“这马得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我现在都不知值不值呢。”

我顺着他目光望向骑射场西面,只见一人一马慢慢走近,虽然隔得有些远,却看得出那匹马骨骼修长,步态神骏,赤紫色的皮毛缎子般在阳光下闪耀。

我蓦地站起身,双目直盯着那一人一马,几乎要喊出声来!

第37章 纵是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圉人:养马的人

一瞬间,来不及思考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觉得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向他们走过去。然而最终,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定在他们身上,久久不能收回。

易青左脚微跛着,穿着赭色的圉人衣服,衣服是崭新的,更衬得脚上的南越战靴破旧不堪。他脸侧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让年青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沧桑。燕骝似乎没有留下什么伤,只是明显瘦了些。

那一人一马,迎着冬日微薄的阳光渐行渐近,偌大的场地里,就好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冷风卷过易青单薄的衣衫,也卷过燕骝柔软的鬃毛,看着看着,眼中忽然有了酸涩的感觉。

此时此刻相遇,我该庆幸还是难过?

突然惊觉自己失态,我匆忙想找个借口掩盖刚才的冲动,恰好萧靖在我身后不满道:“凌主簿只顾自己看,不怕挡了后面的人么?”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挤到前面观看,在他带动下,许多武将不再顾及身份,纷纷对燕骝指手画脚。

但凡纵横疆场的武将,爱马几乎成了天性,当燕骝阔步走近时,他们都露出艳羡的目光。我看见坐在我侧前方不住张望的江麟,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悄悄摸到他身后,不想江麟已经跳起来惊呼:“那匹马!”

我一把将他拉住,咬牙道:“世子殿下小心别绊倒!”

江麟回头正想反唇相讥,看到我凝重的脸色,虽然透着不耐烦,还是不情愿地补充道:“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马。”

易青却似乎听而不闻,他轻轻牵住马缰,目不斜视地走到江成等人面前,只低头说了一句:“见过殿下。”再抬起头时,眼睛在江原等人身上扫过,神态却没有变化。

江进首先站起来,绕着燕骝转了一圈,笑道:“果真好马!”他眼中露出忍不住想骑一次的渴望,却转头问江麟,“麟儿,既然你看得出这是好马,想不想骑?”

江麟眼梢先扫了我一下,似乎要警告我欠他一次人情,点头道:“我是很想骑,只是二皇叔说这马性烈,我怕驾驭不了,三皇叔曾驯服过许多好马,不妨先试试。”

江进咧嘴笑道:“好!”试探地伸出手,抚了抚燕骝颈部,只是摸了一下,燕骝立刻将耳朵贴向颈部,眼睛警惕地望向江进,接着打了一声响鼻,那是它要攻击人的信号。易青及时将燕骝拉开,对江进道:“紫云不喜陌生人靠近,殿下小心。”

江进缩回手,笑道:“我看出来了。”又朝易青看了看,目光忽然落在他脚上,眼中透出一抹寒光,“你是南越军人?”

易青眼中有一丝坚定的微光闪过,昂首道:“正是!”

江进讥笑道:“降了便是降了,穿个南越军靴便能证明你的气节么?”

易青冷然道:“我虽被你们所擒,却不曾屈膝相向,投降二字原句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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