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48章

我只得走进去。

裴潜认真地问道:“兵法中说‘胜可知而不可为’,又说‘胜可为也’,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

我心道这个小崽子还真着迷了,便为他解释了几句。他又问:“为什么说‘穷寇勿追’?若是敌人溃败,不是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么?”

我道:“溃逃的敌人,如果还要紧逼不放,很可能会激起他们视死如归的斗志,反过来跟你拼命,那样损失就大了。”想了想又笑道,“就像你,不管谁得罪了你,你都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所以一般人都会怕你,除非遇到武功很高的人才能将你制住。不过在实战中,如果你用一百人追一个逃跑的敌人,那就不必拘泥什么兵法了,直接赶上去杀了便是。”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如果遇到武功高的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笨!那就躲开啊!等到他露出弱点,你再袭击。”瞧了瞧他,有心指点他一下,便反问道:“你觉得我比你强还是弱?”

裴潜刚被我敲疼,揉着额头不情愿道:“如果你有内力,那肯定是你强。”

我笑:“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不如你了?那在狱中时,是谁制了谁?”

裴潜哼道:“如果我也懂得很多武功,一定不会被你所制。”

“好!”我说着拿过裴潜手中的兵书,“我不用你不知道的招式,你来试试,能不能将我手中这本书抢走?”

“试就试!”裴潜不等我反应,纵身一跃便向我手中抓来。我轻轻转了半圈,将书本换了手,让他扑了空。

接下来,裴潜左腾右挪,明明书本就在离他手指几寸远的地方,他始终接触不到半分。他每一次移动,我都能料到他下一步的动作,我的动作虽然裴潜都见过,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让他觉得模棱两可。裴潜急躁不已,鼻头上渗出了细汗,俊秀的小脸也渐渐发红。

我看得出他已认输,只是在硬撑罢了,便喊道:“停了!”

裴潜不服气地停下:“明明你的动作都与平时不同!”

我笑道:“哪里不同?”

“每次都不同!”

“这就对了。”我扬了扬手中兵书,认真道,“兵法云,为将者要善易其事,善革其谋。所以看似招式相同,实则有变,才可以料敌先机。”

裴潜几乎恼了:“你这是耍赖!”

“我的目的只是不让你抢到这本书,只要目的达到,变一下招式又有何不可?小潜,其实就算我变换招数,你一样有办法轻易抢到的,你想过没有?”

裴潜拧起眉头:“你比我高,动作和反应也比我快,而且知道我的招式,我还能怎么抢到?”

我微笑道:“你忘了,我没有内力,其实你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将我推倒,这本书自然很轻易就得到了。”

“……”

“如果一件东西按照常理无法轻易得手,就不能一味用力蛮干,应该随机应变,试着找到根本解决之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裴潜又拧起眉。

我轻轻一笑:“你怕我受伤是么?但你的确没想到这办法。因为你心里对我有好感,自然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为将者最忌感情用事,尤其在战场上更不能失去理智。”

我将兵法还给他,裴潜慢慢接过去,突然看着我道:“我想到了,你以前一定从过军!你当初说自己杀了很多人,可是又不用坐牢,因为你是在战场上杀的!”

我一笑,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轻点。

裴潜有些动容,似乎一下解决了脑中某个难题,勉强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南越人,那一定是在南越上过战场,你对兵法很了解,又懂很多武功,那你是不是当过将军?”似乎在他的印象里,这些知道的多,就理所当然要当将军一般。

我微微苦笑,倒希望他再笨一些:“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碰巧知道些而已,人也并不全是在战场杀的,只是我跑得快,官府的人没有追上。你没见我都离开南越,躲到了这里么?”

裴潜握紧了兵书,笃定地道:“就算不是将军,那你至少应该很有能力,否则燕王殿下怎么会亲自去救你,还让你住在府里?”

他突然提起江原,我不由有些惊讶。江原去看我时,裴潜已经睡了,他怎么知道江原亲自去救我?忘了否认他对我的猜测,脱口问道:“你在牢里见过燕王?”

“嗯,”裴潜埋怨地看我一眼,“你那次把我掐晕了,醒来后发现你还是牢牢环住我脖子,我想动可是没力气,然后就听见有人将同牢那老头赶了出去,要不是你掐得太紧,我可能也被拖走了。最后是燕王进来扳开了你的手,但是他没赶我。”

我忙问:“那是什么时辰?”

“我怎么知道?也许天刚黑吧,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很想立刻把你弄出去,还以为你要判死罪了呢,结果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你。”

“后来呢?”

“后来我又睡着了啊。”

我回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日我醒来见到他时,已经半夜了,难道他一直站到半夜€€€€或者天明?

回到卧房里,我从书案的一角慢慢抽出一本旧书,掀到被我看了无数次的那一页,我皱紧了眉,将手指缓缓抚过几行小字,泛黄的书页上,墨迹依旧清晰可见:青龙九年夏,平遥公主之婿,抚国大将军周韬,殁于扬州之役,时年二十三岁,上追赐安国公,特准葬于邙山之西……

第36章 茶后惊闻

泛着亮的紫漆棋盘上经纬纵横,四边是精细的菱纹花饰,棋盘两侧各有一盒棋子,黑白分明。江容随手抓起一把,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十三单,白先黑后,该我了。”说着自己在边角星位落下一颗白子,又将一粒黑子塞到我手里。

我铁着脸,恨不得将那粒黑子捏成粉末,伸了几次手,终究没落下,“咄”的一声扔进棋盒,拂衣往外走:“不玩了!”

江容忙起身拦住我:“慢慢慢,再下最后一局如何?本侯好不容易找个对弈的。”

我不为所动,怨恨地道:“已经快下了二十局了,再下我就吐了。”

江容堆了一脸笑:“那就下满二十局罢!本侯实在技痒的厉害。”

“技痒?”我眉毛都不知道该往哪边挑,“我真奇了,你没有一次不输,怎么减不了兴致?”

“哎……”江容手指在棋盘上转着圈,“已经进步很多了,以前跟人对弈我一局都下不了半柱香。这样吧,下完之后咱们去喝茶,我亲自来烹。”

提起他的茶,我扶住桌边干呕一下:“你那茶的味道……不喝也罢。”

江容忙又提议:“那就下完去书房看我珍藏的字画。”

我不客气地提醒他:“昨天刚看过。”

“去后花园赏我自制的盆景?”

“我不忍心再看那些伤兵残将了。”

“这……”江容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眼睛一亮,“我最近新写的诗还没拿给你鉴赏呢。”

“上次看了你旧写的,我牙酸得半天没吃进东西!”

江容嘴角抖了抖,敛起了笑容,黯然道:“没想到本侯引以为豪的东西这么入不了阁下尊眼,唉……”

我心里更抖,等着他把下面的话说完。

果然江容伤感了一阵,仰头长叹道:“不对呀!本侯每次找人陪,没有一个不欣喜若狂的,你怎么就不动心呢?”继而若有所思,似乎十分想不通。

我冷冷道:“那是他们喜欢受罪。”

江容从袖里拿出扇子,点着指头数:“红袖坊的绿洇姑娘,青墨斋的玉生公子,秋意阁冷傲著称的意如姑娘等等,都是洛阳出名的美人,才艺也好。”说着拿眼瞟我。

我满脸寒霜:“江侯爷,你每次都说有正事,等我来了就拉我玩这些雕虫小技,下官还有公务,比不得你整天清闲。”

江容神色一正:“此言差矣,礼部史大人的四公子,还有周大将军府上的曾记室,这些出名的风流人物也是本侯的座上宾,本侯常向他们讨教为官之道呢。”

我终于忍无可忍,恼怒道:“江容!你猜我敢不敢将你刺成残废?”这一喊不要紧,门外的侍卫立刻闯进来两个,明晃晃的军刀架在胸前。

江容忙喊:“退下!”我已经抬脚踢了出去,两个侍卫被击中环跳穴,立时曲腿跪在地上。江容又上去补了两脚:“畜生!谁叫你们乱闯?快滚出去!”侍卫自然不敢违令,但是腿脚麻痹不灵,只好手脚并用爬出了门。

江容抬手擦擦没有汗的额头,朝我道:“你吓死我了,欺负我没学过武啊!”

我瞧他一眼:“江侯爷,你这才叫恃强凌弱罢?”

江容立刻陪笑道:“侍卫无礼,我给你赔不是。咱们不下棋了,后院喝茶去。”

我正色道:“我该回去了,燕王殿下晚上还要找我呢。”

“哦?”江容极感兴趣地眯起眼,“他终于忍不住找你了?那个叫孙膺的淫官那样对你,他一定吃醋了罢?你们那日回去有没有吵架?我看皇兄的脸色可是十分生气的。”

我耳边好像炸了一个雷,怎么,难道我长了一张引人取笑的脸?

江容遇到我的目光,略露出些心虚的神色:“那个,我只是随便一说,你们没别扭最好……”

我直盯看着江容,手指关节“喀拉”作响,咬牙道:“侯爷是不是风月场子逛得多了,不由自主的就胡言乱语?”

江容忙忙的倒退几步:“你慢着,那天的事我不提了还不成么?”

“不成!”我挥手砸下,拍散了一地的黑白棋子,“你给我说清楚!”我暗暗收回手,揉了揉发疼的手掌,继续狠狠盯着他。

江容愁眉苦脸的看着我,摊手道:“都是我的错,咱们平心静气地坐下,别动手。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好吧?”

我看见江容无奈又似乎胆怯的模样,怒意泄了一半,干咳了一声,仍是冷冷道:“侯爷偶尔开个无聊玩笑,下官也忍了,只当侯爷兴之所至口无遮拦。但请侯爷说说清楚,怎么变本加厉,乱讲起燕王殿下与下官的关系了?这种话若是传出去,燕王殿下首先名声受损,下官也免不得被人轻看,还请侯爷以后谨慎些!”

江容松了口气,坐回桌边仔细看看我表情,展开扇子摇摇头:“说你是装的,又不像,可说你不装,那你也未免太迟钝了点。”不待我说话,高声向门外道,“将我烹茶的器具取来,顺便收拾一下屋子,我与凌大人在此饮茶。”

首先进来一个低眉顺目的小丫鬟,小心收拾了地下棋子,走过来撤掉棋盘,换上一方略大的茶盘。接着进来一个小厮,端上一套精致茶具。江容一见茶具,双目放光,命小厮出去后,在小炉上烧起一壶水,亲自动手碾茶末。

他碾得高兴,全然忘了刚才的话题,我拿起旁边搅茶的玉筷,冷冷敲他的茶碾:“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我装什么,迟钝什么?”

江容小心地看我一眼,皱眉道:“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出来?那日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我江原皇兄这么些年才真动了一次心,若是这人竟对他无意,我可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猛地愣住,突然觉得脑筋不够用:“你说什么?”

江容“嗤”了一声,抬眼看看我:“你真不知道?那我也不说了。”若无其事地将茶末小心收进茶钵里。

我手里的玉筷滚下桌面断成几截,江容心疼地叫了一声。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直直看着对面墙壁,半晌,哑声道:“你乱讲。”

江容爬在桌子底下,将碎玉小心兜好,撇嘴道:“别忙着否认,你自己想想,我皇兄对你有无异常举动?他对你的态度与对别人一样么?”

我有些排斥地断然道:“有什么好想,他不过是利用……”

我猛然住了嘴,心头突然有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渐渐弥漫,脑中十分缓慢地动了动,居然怪异地想起江原曾经奇怪过分的举动,想起他说过一些含义不明的话,直至想起那日在马车里……心里不由自主“咚”地一声,难道……难道……我摸索着扣住桌角,刹那间,全身筋骨有些发软。

江容仰着脸将我左看右看,笑道:“你一整天将我杀得片甲不留,此刻这傻乎乎的模样,可真让人舍不得错过。哎,不知我皇兄若看到你的反应会怎样?自己喜欢的人居然一点都没看出他的心思。”

我直愣愣掠过江容不怀好意的表情,总算清醒了点,张了张嘴,干巴巴挤出几句话:“你弄错了,那不可能的。不说我是男子,就算他真对我有一点……好感,也不是那种,那种……”

江容爬起身,拿过茶末仔细撒进水里,颇为遗憾地叹气摇头:“这么不开窍,我皇兄怎么看上你的?换作我的话,早就勾而引之,先将你弄上床了。”

我虽然有点魂不守舍,这句话还是听明白了,垮下脸道:“江侯爷!”

江容忙道:“开玩笑,开玩笑!”边说边将一壶翻滚吐珠的茶汤拎下茶炉,小心冲入茶盏,递给我一杯,很严肃地问:“话说回来,你想不想知道我皇兄对你喜欢到什么程度?”

我气昏了头,冲口道:“不想!”

江容故作吃惊道:“咦,你刚才不是还不承认么?”

我后悔得想吞了舌头,只好闷头喝茶,刚喝一口,我立刻比刚才还要后悔。

江容看到我痛苦的表情,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本侯就知道你言不由衷。这样吧,我牺牲一次,让你假装委身于我,看我皇兄什么反应,就知道他是不是在乎你了。”

我的血开始往头上涌,勉强镇定一下,面色阴暗地站起身:“下官告辞了!”

江容立刻不识时务地将我按回去:“别忙别忙,再想别的办法。”突然灵机一动,咂了咂嘴巴凑近我:“实在不行,你压我罢,本侯还没尝过被压的滋味呢。俗语说得好,美人身下死,做鬼也……啊哟!”

不顾听见江容惨叫闯进来的侍卫,我径自离开了梁王府,直到发现自己在街上徘徊,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江容手臂上被我刺出了血的,隐约记得临出门前,他似乎喊了句“凌悦,算你狠”。

我揉揉额头,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谁教他做得过分呢,早知道江容下套子想套我,真不该答应了杜长龄去梁王府结交。想起江容最初下帖子邀我时,江原是坚决不同意的,当时他的表情,就好像他知道我一定办不好似的,就好像他跟江容有仇似的,就好像……

我晃一下头,没再想下去,背靠着街角高大的石墙,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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