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用力拍他坚实的臂膀:“燕九,多谢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兄弟!至于别的燕骑士就随他们高兴罢,只要他们认为应该。”
燕九见我要走,急忙拉住我:“你不要误会,燕骑军绝不是认不清大局的人,他们只是……”
我一笑:“我知道,他们只是没把我当自己人。燕王受伤,燕骑军损失惨重,有几个燕骑军认为我值得他们这样做?事情可以说得明白,感情又有几人说得清呢。他们在燕骑军心里的份量都比我重得太多,挽回一个有用的凌悦,怎么抵得过失去同伴的痛苦?我既然补偿不了,就等他们来讨还。”
燕九有些动容,突然道:“凌主簿,我总觉得你身上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气息,可是又很不一样。我有感觉,也许有一天,你会让所有的燕骑士都把你当生死兄弟!就像,”他顿了顿,似乎下面的话很难出口,我不解地凝视着他,燕九再看看我,豁出去般小声补充,“就像燕王殿下那样!”
我微微一愣,接着笑了:“燕九,兄弟!你这样宽慰人的方法很别致!”
燕九瞠目站在原地,似乎对我误解他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我向他抱拳,转身走进江原所住的厢房。
果然江原已经醒了,他面色仍是有点苍白,可是精神很好,穿了件宽松的银白色拢袖箭袍,弯着膝盖侧靠在软榻上,恍一看倒像个文雅有余英武不足的纨绔少年。记室吴胤站在榻前,正拿着簿子向他报告军功和战果情况。
江原对面坐着杜长龄和一位老者,两个人对比鲜明。杜长龄穿着未染的布衣,脸上是病态的慵散,清淡得几乎要被风吹散,那老者却是一身亮紫色绸缎,目光灼灼,晃得人眼疼。
门口的燕七见我进来,连忙禀报:“殿下,凌主簿来了。”
江原视线向我这边一扫,轻声道:“来得正好,我正跟田大人说,这次凌主簿居功至伟,理应升至从事中郎。”话音似乎有些中气不足。
我不接话,先跟他见礼,又依次跟田文良和杜长龄见礼。问道:“殿下的伤势怎么样?”
江原笑道:“所幸命大,腑脏没有大损,多谢凌主簿关切。”
我道:“下官还要谢过殿下褒奖。这次虽然引得赵军出关,但不幸被扣为质,连累殿下多费周折,正想自请降职,何敢居功。”
江原有些不满地对田文良道:“田大人,你见过这样叫人为难的人么?”
田文良仔细打量我,嘴角的长须灰白发亮,他哈哈一笑:“明明有功,反求自降官职,老夫倒是见得不多。”
我汗颜道:“监军大人见笑了,下官确实有愧,不敢当此高职。”
田文良看向我的眼神越发明亮,拈着胡子大笑:“好好,实为难得!”他又转向江原,悠悠道,“殿下,老臣想起当年做你们兄弟启蒙业师之时,除了晋王殿下偶有谦让,殿下与韩王殿下从来事事争先,绝不容得别人低看一眼,你父皇曾为此头疼得很呢。”
江原轻笑:“那都是少年心性,难为老师还记得。”
似乎因为江原叫了一声老师,田文良又呵呵笑起来:“十几年前的事了,老师这二字折杀老夫也。”
江原肃然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幼时教诲,学生从未或忘,只是平日不便称呼罢了。”
田文良眼中似乎有泪花在朦胧闪烁,动情道:“得殿下一言,老臣无憾。”他再看看我,叹道,“凌主簿今日所为让老臣感慨良多,依我之见,他不愿大功独揽,那便只升一级如何?”
江原想想道:“也好,那便是军咨祭酒了。吴记室,你改一下,其余人的赏罚便按记录来办吧。传令,有罪求饶的处死,有赏不受的一样处死。”吴胤连忙答应。
田文良见吴胤出门,便借故告辞。江原虚弱道:“老师慢走,恕学生伤重无法亲送。”我与杜长龄都站起来把他送出门,这才回到房内。
杜长龄对我笑道:“恭喜凌主簿升任祭酒。”
我忙道:“惭愧惭愧。还没多谢司马大人为下官安置住处,那里远离殿下住处,十分的清静。”
杜长龄依然微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想凌祭酒安睡之中,自然不喜吵闹。”
我自责道:“大军入城之后的种种事务也劳顿大人了,听说大人为此一夜不眠不休,下官却在房中酣睡,实在不该。”
杜长龄正要说话,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我忙递给他一碗水,他道了声谢,又咳起来,面色有些灰白。
江原皱眉道:“燕七,去问凭潮,杜司马的药还没煎好么?”又对杜长龄道,“你累了一夜,还是去歇息罢,余下的事我来找人做。”
杜长龄看我一眼,道:“好。殿下这几日也要静养,臣已安排乔将军把守函谷城西的谷道,即使赵军大军攻来,也能保证关城无恙。”
我有些诧异:“怎么,接下来大军要停止西进么?”
“殿下伤重,近日内无法指挥作战,只能不得已出此下策。更何况攻取函谷如此惨烈,大军也需要做些调整。”
我看江原:“眼下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殿下不亲自去犒赏三军么?”
杜长龄微微皱眉:“犒军的事已经商定由田大人与虞将军主持了。”
我不由有些恼火,冷冷道:“田大人和虞将军都没有亲自参战,这不是明摆了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藐视么?殿下带了两万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万,他不亲自出面,叫那些幸存的将士怎么想?”
杜长龄看着我道:“凌祭酒,殿下这样怎么还能起身?就算勉强起身,加重伤势不说,还会将殿下伤重的消息走漏出去,到时军心动荡,强敌乘势来犯,如之奈何?”
我哼笑一声:“杜司马妇人之仁!当时眼看殿下被陈显击中的人不在少数,本来已有不少将士为殿下担心。陈显又逃脱,难保北赵人不等着看我们出事。现在闭门不出,不正是坐实了他人的怀疑么?唯有殿下出面才能进一步振奋军心,为接下来进取关内做好铺垫。”
杜长龄第一次有些不悦:“凌祭酒,你这样固执己见,置殿下安危于不顾,不知存了什么心思?韩王从武关传来消息,说南越联军眼见我军攻函谷,不肯同时进攻,却持袖手观望之态。联想越赵两国曾多次联手排挤我国,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不成?”
我冷笑:“原来杜司马一直是这样怀疑下官的么?当初冬至宫宴,杜司马说假若我不能放下南越,便会为殿下所不容!现在看来,是杜司马自己的意思吧?”
杜长龄面色微变:“不论怎样,在下全心辅佐殿下,便不容许他有所闪失,更不容许有人轻险冒进坏了大计。”
“下官若说,我早已决心不想南越,也是全心助殿下攻赵,杜司马又有什么理由认为我的想法会坏了事?”
杜长龄面色更为灰白,他抿紧了嘴向江原施一礼,匆促地走出房门,不久,远远传来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第58章 再生波澜
我目视杜长龄突然离去,沉默良久,后脑勺冷不防被一团东西砸了个正着。我回头,弹飞的纸团兀自在地上滚动。
江原目光正落在我脸上,表情难辨喜怒:“你乱想什么?”
我先怒道:“你弹我做什么?”
“你抽风了,为什么与长龄针锋相对?”江原中气不足地狠狠骂。
我瞧着他笑起来:“殿下,我不这么做,你怎么有机会看戏,然后顺理成章地出面犒军?我猜知道你伤势的几位大人都不同意你出面吧?”
江原哼了一声,冷冷道:“要不是为此,你这样冲撞上司,我早该打你五十军棍!上下失和,军中大忌。如果我属下官员都如你这样,还谈什么逐鹿三秦?”
我轻笑道:“要我说,就是因为你属下官员都如杜司马一样,才导致魏军攻打北赵五年之久。”
“放肆!”江原把手边的茶杯掷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我低头看看四处乱淌的茶水:“可惜了一杯好茶。”
江原瞪我一眼:“还不是为了替你遮掩!我若对你的做法不作表示,何以正军心?”
我踱了几步,在他卧榻前站定,低声道:“不用你为难,我自去领罚,然后向杜司马赔罪。”
江原阻住我:“罚就免了,只是长龄跟随我多年,为我殚精竭虑,落下了一身的病症,这次我故意没有作声,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你去赔罪,顺便替我看看他,日后万不可再这样对他。”
我见他神情间满是担忧,心里忽然觉得空落,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只应道:“好。”
江原低头抽出一€€纸:“你回去拟一篇教令,犒军时替我宣读。这些是几天来收到的军情谍报,你回去细看,晚上议事时或许用得着。”
我拿在手里,没有立刻出门:“其实我方才在想,杜司马他确是殿下的辅弼良臣,事事以你为重,惟怕有所闪失,而我却或许永远做不到。”
江原抬起头,专注地看我一阵,又移开目光:“如果要我事事以你为重,恐怕也做不到。”
我轻轻点头:“可是我记得你在大河岸边放声长吟,‘但为鸿鹄志,何惧百战死!’所以我坚持让你亲自犒军,不顾礼节逼退杜司马,因为你看重的,我也看重。”
江原黑色的眸子好像幽深的大海:“凌悦,我早就明白,你是一只鹰,总有一天会展翅。但是你要注意,这会让别人觉得你很危险,长龄对你的戒心并非毫无来由。”
我冲他灿然一笑:“江原,燕王殿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个危险分子。”
晚上重新议事的时候,没有等其他人开口,江原就把我的提议抛了出来,没有人再表示反对,大概他们都已经听说了杜长龄碰壁的事。江原干脆利落地为每个人分派了职责,就好像已经深思熟虑了三天三夜。
事后只有凭潮狠狠找我算账:“你出的主意,你出的主意?凌悦,你知不知道殿下怎么对我说?他叫我给他找个暂时恢复体力的法子,好让他能撑过一天!”
我惊讶道:“他不是腑脏没有大损么?我看他精神尚好。”
凭潮讽刺道:“你是大夫么?自己还不是个药罐子!”他放开我,又沮丧地自言自语,“算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日,江原在函谷关城前犒赏所有参战将士,身上铠甲明亮得耀眼。他着骑马出现在魏军面前,挨个看过那些身上尚带着血迹的士兵,挺拔的身姿令他显得英气非凡,掩去了因为伤痛偶尔流露出的倦意。我跟在他身边,展开一方帛绢,大声宣读了燕王教令,士兵们都满怀激动地仰望着他,好像他就是他们的神。
江原激昂道:“诸位兄弟!你们每一个都是我魏国的栋梁,魏国的荣耀!你们已经攻下了天下第一的函谷关!我代表皇上赐给你们应得的奖赏!”话音刚落,军队里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江原满意地微笑,又大声道:“这些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的钢刀就要插进三秦故土,那里的财富和土地才是给你们的真正奖赏!”
“皇上万岁!”
“燕王千岁!”
又是一阵欢呼在山谷中爆发,人人脸上闪烁着憧憬兴奋的光芒。
几乎一天的时间,江原在二十余名燕骑士护送下踏过了魏军驻扎的每一个营地。除了现身时的一段话,他再没开口过,只有神情一刻比一刻严肃。
回到函谷城内的临时住所,江原下了马,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低声问:“你觉得怎样?”
江原嗯了声,一言不发地往房内走,却见乔云手下一名参将匆匆求见。他急急呈上一封书信道:“乔将军刚刚收到的消息,赵国任上柱国司马景为帅,宣威将军宇文灵殊为副,率二十万大军进驻桃林,要与我军决一死战!”
江原转过头,眼神冰冷地将那名参将连带他高举的书信看了很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我突然看见他眼中好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由大惊,手指刚碰到他身体,江原已经昏迷过去。
那名参将见主帅在自己眼前倒地,惊恐得面无人色,旁边的燕骑士们也一阵骚乱,燕七抢到我身边,颤声道:“凌祭酒,怎么办才好?”
我用力扶住江原,感觉他皮肤滚烫,气息呼到我颈间,竟也是烫得吓人。虽然知道这是凭潮施加的药效已过,体力骤然虚空所致,仍不由暗暗心惊。我咬着唇对燕七道:“先把殿下带进卧室,我来安排。”又看一眼那参将,“你不许离开,等我问话。”
燕七俯下身子背起江原,我跟在旁边护持,与燕七一道将他安置到床上。江原的眼睛忽然睁开,严厉道:“带他来,我亲自问他。”
燕七试探地提议:“殿下,要不要属下把虞将军和杜司马都叫来?”
我立刻截住燕七的话头:“杜司马他们正在处置战俘,怕是一时脱不开身。现在情况未明,还是先弄清楚再知会他们。”
江原看了看我,似乎还有话说,我装作看不见,不等他开口先走出房门。
院中并不如我想象的平静,显然赵军迅速集结而来的二十万大军也令燕骑士们感到了不安,刚走到外厅,我就听见了司马景的名字,正要推门,却又隐约听到我的名字夹杂其中。
“殿下伤势沉重……偏偏是司马景率兵来袭,我军危矣!”门外一个年长的声音沉沉叹息。
“说起此事,若不是那凌……殿下怎会……”一个年轻激烈的声音压低了续道,“这般以妖色惑人,但愿不能长久。”
“未必,杜司马是殿下身边第一谋士,不是已经被成功挤走了么?殿下过去对杜司马何其倚重,这次却……”另一个燕骑士语气颇为讽刺。
我的手指放在门闩上,渐渐地握紧,即便早已经料到,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感觉却并不好受。
过了一阵,终于有个冷静的声音不满道:“何必这样刻薄?我亲身随他出使,只觉他深谙统兵之道,才能并不输于杜司马,却更为果决凌厉。这次没有凌祭酒冒险诱敌成功,我们说不定攻不下函谷关。”
年青的燕骑士更加激动起来:“燕九,你也被他迷惑了不成!忘了死在这关内的兄弟?我们破关后找到了遗体,他们个个被极拙劣的手法穿胸而过,死不瞑目!既然他出使是为了诱敌,那么把赵军引出关外后,他为什么不自杀谢罪?也免得那么多燕骑的兄弟为救他而牺牲!”
“锵”的一声,有兵器出鞘,是燕九愤怒的声音:“燕飞,不要逼我砍你!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几十万魏军将士,只有燕骑士的牺牲才值得你掉眼泪?若是如此,你不配为燕骑一员!若是所有燕骑士都作此想,那燕骑就不再是燕骑,我燕九第一个离开!”
门外一刹那归于寂静,我重重将门一推,院中的情景尽收眼底。只见燕骑士们分成了两群,一群拉着燕九,另一群则按住一名年轻的燕骑士,燕九脸上尚带怒意,年轻的燕骑士不服气地与他对视。听见门口动静,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见到我都吃了一惊。
我若无其事地迈出门槛道:“你们谁知道凭潮在哪里?”
过了一阵,一名守门的燕骑士回答:“属下听说,凭潮天没亮就到城外的山上去了。”
“他这个时候进什么山?”
燕骑士们都不做声,只有燕九出声道:“殿下怕引起细作注意,不让凭潮在此处待命,他许是趁机进山采药去了。随军大夫不止他一个,不如先找别人来?”
我皱眉:“就怕他们医术……也罢,你去找一个来,不用告诉他原委,行事切记谨慎。”燕九立刻答应。
我目送他离开后,冷冷对其余燕骑士道:“殿下已经醒了,你们任何人不能擅离职守,不得走漏消息,随时等侯殿下差遣。还有,”我眼睛微微眯起,“麻烦诸位私相传话时有点顾忌,既然杜司马都被挤走,诸位自认强过他么?”
燕骑士们听了面色微变,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士表情愤恨,可惜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拉住。我故意不屑地看他一眼,叫过那名神情惶恐的参将,径自进了房内。